心照不宣的纳谏游戏(2)

在贞观年间漫长的“进谏—纳谏”游戏之中,李世民与他的臣僚变得越来越形式主义。大臣频繁进谏,极力想要压抑李世民的私欲,将他纳入“内圣外王”的轨道。李世民则几乎逢谏必纳,对进谏者几乎无不大加赏赐,行动上却又几乎没有什么改观。奖赏了谏臣后,他想去游猎,仍然会去,他想修筑新的别宫,也仍然会修。

即便是形式主义的游戏,玩久了难免会有失控的时候。贞观八年(634),中牟丞皇甫德参进谏说:“陛下往日修筑洛阳宫,耗费民力;收取地租,过分征敛;民间女子都喜欢梳高髻,也是跟宫里学的。”李世民听了大怒,对着房玄龄发飙:“这个皇甫德参是不是国家不征用一个劳动力,一斗地租都不收,朕的宫女都剃光头,他才满意?”李世民还曾对长孙皇后说,要找机会杀了魏徵这个“田舍汉”。也是在贞观八年,魏徵敏感地察觉出了李世民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他直言不讳道:“陛下如今不再喜欢直言了。虽然还勉强接受,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豁达。”贞观十年(636),魏徵开始以“目疾”为借口,屡屡“求为散官”。

追溯起来,唐太宗君臣形式主义的“进谏—纳谏”游戏实始于玄武门事变之后。彼时的李世民急于打造自己帝位的合法性,遂与怀有“内圣外王”理想的士大夫们一拍即合,开启了一场从谏如流的表演秀。李世民不断纳谏,不断奖赏进谏者,但对执行进谏的内容一直兴趣索然。随着在位时间越来越长,帝位的合法性越来越不是问题,李世民也渐渐不想再玩这种游戏。贞观十一年,先是魏徵对李世民说:陛下知错就改的精神已远不如往日。然后又有李世民对魏徵发牢骚:进谏的人都指责我游猎过于频繁,但我以为如今天下虽然无事,武备还是不能松弛,我时而与侍臣在后苑狩猎,没有劳民伤财,有什么错呢?魏徵无奈回答:陛下既然鼓励进谏,应该让人畅所欲言。说得对,陛下采纳,对国家有好处;说得不对,陛下不理会,也没什么损失。李世民闻言大悦。

魏徵的回答流露出了强烈的悲观情绪。李世民的牢骚清晰地传达出一种不想将形式主义的“进谏—纳谏”游戏进行下去的情绪。这种情绪也体现在同年发生的另一件事上。贞观十一年十月,御史柳范弹劾吴王李恪(李世民第三子)频繁外出游猎,严重扰民。处罚了李恪后,李世民发怒道: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却不能有所匡正,论罪当死。柳范梗着脖子回答:房玄龄辅佐陛下,也未能阻止陛下四处游猎,该死的不光权万纪一人!李世民拂衣而去。这一年,朝臣屡次劝谏李世民节制游猎,李世民则屡次借游猎之事向朝臣发难。

李世民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同时很在乎自己的历史形象。为兼顾二者,他选择一再违制向史官索求与自己相关的历史记录。贞观九年(635),他要求阅读国史,被谏议大夫朱子奢驳了回去。贞观十三年,他又询问褚遂良自己起居注的具体内容,担心里面记载了自己的缺点。最终,他如愿以偿从房玄龄手里看到了国史,也对国史如何纂修给出了自己的指导意见。

在位二十余年,李世民犹如一位演员,在台上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做了刻意的修饰。他不止一次通过与臣僚对话的方式,来为自己塑造生活简朴、爱惜民力的光辉形象。在那些令人感动的对话背后,九成宫、大明宫、飞山宫、襄城宫……正在破土动工。舆论指责九成宫修建得过于华丽,他下令将其摧毁;襄城宫同样被摧毁,原因却是建成之后不合李世民的心意。在那漫长的“进谏—纳谏”游戏里,李世民获得了“从善如流”的美誉。但接受谏言是一回事,执行谏言是另一回事。李世民在朝堂之上充分展示着自己虚怀若谷的帝王风度,史官将他对犯颜直谏者的宽容载入实录之中,而他很快就忘记了谏言的具体内容。

但贞观之治的士大夫仍然是幸运的,至少,李世民愿意陪他们玩这样的形式主义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