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馘

这支军队已经不知道行进到哪儿了……

他麻木地看着铺天盖地的蝗虫,它们吐出绿色的汁水。伸出手,随便一抓,就抓住几只,塞到嘴里,感受着蝗虫锯齿般的小腿不断在他口腔里抽搐。

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还要向前走多远,当然包括为什么要来当一个卒子。

也许是蝗虫干草混合着马尿的苦味,让他回想起了一些东西。

好久之前,他站在自己家的场院里,茫然地抓住几只虫子,把它们放到嘴里。也许是村里族长献祭的女人让“蝗神”满意的缘由吧!

“我好像有一个妹妹?”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甚至回忆起妹妹在花田嬉戏的场景,就是不知道妹妹现在到底长什么样儿了,也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被“蝗神”掠了去了。后来,像所有灾年一样,有灾年就有人饿死,有人饿死就有人造反,有造反就要打仗,打仗就要征丁,而他,就是那个丁。

……

“集齐五馘者,即可退伍归乡。” 这是从他入伍那天就知道的死的规定。

谁不想回家,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真正能回得了家的,又有几个?行军路上,多次遇袭,他的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痕。腐烂的伤口流出恶臭的脓血,为了不让伤口周围遭殃,他就用刀清理腐肉,而漫天的蝗虫成了他最大的补给……

“兄弟,你有几个馘了?”队伍里有人问他。

“不够!”

“我还差一个,早点弄完,好回家。”那厮说着,拍拍自己腰间的布袋。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色就黑了,军队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扎营。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一颗都没有。有的,只是残月。他想起白天那厮说的话,拿出自己的布袋,里面的馘露了出来。

从左数到右,一二三四;从右数到左,一二三四……

他把布袋扔到一旁,仅有的四个馘散落在地上,发出阵阵腐臭。取下头盔,靠在营帐旁的他朝着故乡的方向望了又望,望了又望。

渐渐地,睡去。

忽然探子来报,前方有敌军逼近。他全身瞬间充满热血,戴上头盔,收拾好四个散落在地上的馘,此刻,他只想着馘。

“杀!”随着一声号令,士兵们纷纷向敌军冲杀过去。敌兵亦知无路可退,只得搏命,一时间,兵器碰撞声与喊杀声充斥整个夜空。他注意到一位虎目熊躯的老将军,提着一把尽是寒芒的大刀朝他走来。离他还有丈余远的时候,一个健步,化作夜空下的一道寒光向他劈来。他只能操刀全力一抗。只听“砰”的一声,随后双方后退数步。没等他站稳,又迎来了老将军一连串的攻杀,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硬抗,那身本就破旧的铠甲在老将军迅猛的攻击中又新添几道血痕。

他知道,如果再与之胶着下去,很可能败下阵来。在尽力保护几处要害免遭攻击的同时,也在寻找敌人的破绽,争取一招制敌。近百回合过后,他发现老将军攻击的速度和力度明显下降,他虚晃一势,老将军一个趔趄,脚底虚浮,喘息之际,他蓄足了力,猛地一记劈砍,随着一道刺眼的火花闪过,老将军颓然倒地,他顺势举起刀,像一个屠夫一样,直取老将军人头……

可是,举起的刀没有如愿完成使命,而是和另一把刀僵持在了半空。

“把老家伙的馘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不然……”

“不!”他反应过来,正是白天问他有几个馘的那厮!

“兄弟,把馘给我,我只差最后一个,就可以回家了。”两把刀就这样僵在一起。

“无耻,它是我的,我的!”他向那厮吼道。

“既然这样,那么就莫怪我不念同袍之情!”

二人撇下老将军,厮杀起来。刚刚经历了一番鏖战,全身皆伤的他,不出几个回合便让那厮占了上风。一招不慎,被洞穿了破旧的铠甲,疼,是真的,但不能输。他要回家,已经有四个馘了,再有一个,只需一个,他就可以回家了!那厮猛地把刀抽回,他来不及疼痛就跪倒在地。那厮用刀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个冷血的屠夫面对待宰的羔羊。

那厮双眼血红,手中的刀在烈风中发出阵阵哀鸣:“对不住了,兄弟,只怪我们盯上了同一个……”突然,那厮的腹部被一刀刺穿,老将军把那厮踩在脚下,狂笑:“你,还有你,都将是我的!”

他如一尊泥塑呆立在那儿,眼前一黑……

他睁开眼睛时,战友血红的眼睛没了,老将军也不见了,只有如血的黄昏和漫天蝗虫。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在。

“这些馘是谁的?找到宝了啊!我们分掉它们,然后回家去,回家去!”晚风吹来一阵嘈杂的私语。

“别碰,别碰我的馘!”他跳起来,朝那四个馘扑去。他把它们收拾进布袋里。

“仍然是四个。”他默念着,无奈。可这一身的伤也许坚持不到下次战斗了。

漫漫长夜来袭,孤独一人,他如往常般用军刀剃着伤处的腐肉,随手抓了三只蝗虫,吃了。

最后,他将刀擎起,对准自己的左耳位置……

蝗灾终于结束了,没有人知道那些蝗虫是怎么走的,就像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来的一样。也不知道那场战争到底是输了赢了,只听说,没人再回来过,一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