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刀

老刀其实不是刀,而是早年间老城衙门里的一个行当,说白了,就是拿着断头刀砍人头的刽子手。老刀们平时都很闲,到了秋决犯人时才忙几天,平时薪俸也高,可砍人头的行当既晦气,又沾染着血光,因此极少有人肯干这一行。老城里的老刀中,李三山算是名头最响的一个,他不但刀快,而且出了名的刀狠。

李三山父母早亡,又无妻子儿女,只与亲弟弟李四水相依为命。那年,李四水因误杀人命,被判斩立决,衙门里另一个老刀正好告假,这个差事理所当然地派给了李三山。当时老城都轰动了,人们都想瞧瞧,平日里砍别人脑袋眼都不眨的李三山,能不能下手杀自己的亲弟弟。

行刑当日,法场人山人海。午时三刻,追魂炮一响,只见李三山肩扛断头刀,怀抱老酒坛,大步流星地上了断头台。只见他来到李四水跟前,拍开酒坛,倒了两碗老酒,捧给弟弟一碗:“四水,你犯了国法,天理难容。今日你喝哥哥一碗酒,我送你上路。”

李四水含泪喝完酒,哽咽着说:“哥,等会儿下手快点,给兄弟个痛快。”

“开斩!”监斩官一声令下,李三山一口干掉另一碗酒,擎起断头刀,大喝一声,血光飞溅,李四水人头落地。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出一阵叫好声。李三山却面沉如水,一滴泪也没掉,转身大步而去。自此,人们暗地里都说,这李三山刀无情,人更无情。

李三山操了一辈子断头刀,砍头无数,临老孑然一身,独自住在一个偏僻小院。这年入秋后的一个晚上,李三山正在家中喝闷酒,就听有人轻轻敲门。打开一瞧,门外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里还提着两个盒子。女人开门见山道:“我叫韫娘,你可是衙门的李老刀?”

李三山疑惑地问:“我是李三山,你有何事?”韫娘不说话,只是浅浅一笑,进门后打开左边的盒子,里面是“斋爽楼”的几盘精致小菜、一壶上好汾酒;打开右边的盒子,里面是满满一盒子马蹄银。韫娘斟酒端菜,又把银子推到李三山面前,之后便挨着李三山坐下,脸色晕红。

李三山正襟危坐,沉下脸一把推开韫娘:“你有何事就直说,要是拐弯抹角搞鬼把戏,就请离开我家。”

韫娘一呆,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都说李老刀冷面冷心,砍头不眨眼,连杀亲弟弟都不掉一滴泪,没想到果真如此。”见李三山脸上变色,韫娘轻叹一声,突然扑通给他跪下,“求您老手下留情。”韫娘说,她的丈夫早亡,只留下个遗腹子叫天宝。半年前,天宝和几个地痞争斗时,失手打死了一个,被判斩刑。韫娘为了保住儿子性命,上下打点,买通了刑场的上上下下,如今就差李三山,只要行刑当日,李三山刀下留情,砍头时故意假装失手,砍断绑缚天宝的绳子,天宝就能趁机逃出刑场。

李三山大怒,仰天冷笑一声:“你把我李三山看成什么人?如果我是贪财的无耻之徒,还配拿这把朝廷给我的断头刀吗?”说着拿起那把寒光闪闪的断头刀,冷冷地看着韫娘。

韫娘看着那把刀,突然问:“难道你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没收过一文钱的贪贿?”谁料李三山却大笑着一拍刀背:“你真说对了,我李三山做了一辈子老刀,砍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强盗恶霸。别人也收买过我,可我对着青天发誓,我没收过一文钱,没错杀过一个人。”

看着李三山慨然正气的模样,韫娘知道这事儿办不成了。突然,她古怪地问:“你是说自己从不刀下留情?”“当然!”李三山说。韫娘再问:“如果你要杀的人是你的亲侄子呢?”李三山大惊:“你说什么?”

韫娘从怀里掏出一封发黄的信,丢给他:“当初你能杀你的亲弟弟,现在我倒要瞧瞧,你还能亲手杀你的亲侄子吗?”说完扬长而去。

李三山看完信,脸色惨白,一下子蹲在地上。信上的字迹他认识,正是弟弟李四水所写。原来,当年李四水偷偷爱上了韫娘,可这韫娘是个寡妇,他就一直没敢对大哥说,后来李四水法场被杀,不久,韫娘生下了遗腹子,就是将要被李三山砍头的天宝。信上说,求李三山看在兄弟情分上,他死后,一定好好照顾韫娘和孩子。

李三山手一抖,信飘落在地上。

行刑当日,李三山心情沉重地来到刑场,天宝被押了上来,李三山越瞅越觉得天宝长得像弟弟四水。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瞅着追魂炮就要响,李三山心尖子揪得生疼,他当初杀了弟弟,痛苦了半生,难道现在还要杀亲侄子?他满头大汗,从来握刀有力的双手,竟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