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骨笛

清朝每有危急,便征调达斡尔兵,取其敢死能战。乾隆年,朝廷调嫩江达斡尔五百兵丁西征新疆伊犁。从嫩江到伊犁,那可是万里之遥呀!

双胞胎一步虎、二步虎,两丁抽一,当弟的二步虎西征,当哥的一步虎守家。极东极西,兄弟分手,等于永诀,痛苦至极不在话下。

远征军走出三千里,在大戈壁遭遇叛军。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战斗过后,清点兵丁,死死伤伤,饥饥渴渴,个个无力站立,无力行走。带队总管踢起二步虎:“二步虎,拿鹤骨笛,吹一曲《得胜大还乡》,振振士气。”

二步虎一抽腰间鹤骨笛,“啪”的一声,半截落地,只剩一半在手上。二步虎这才想起,刚才拼刀时,腰上有过一阵疼,是骨笛挡下一命。

鹤骨笛是丹顶鹤翅膀肱骨制成,须是最老的雄鹤,最强的头鹤。一支左笛,一支右笛,吹出不同音色,和鸣对奏,那真是上天之音,水水山山,古古今今,爹娘儿女,全在曲中。达斡尔人行军打仗,鹤骨笛是不能少的。

嫩江之夜狂风大作,一步虎一翻身,“嘎”的一声脆响,顺在炕头的鹤骨笛竟然折断。好好的骨笛,它怎就断了?

鹤骨笛难得,一是达到年头的铜骨老鹤难遇难觅,二是极少有钻得准笛孔的有本事人。

只是一个翻身,就折了鹤骨笛,一步虎腰上疼痛剧烈,好似遭了一刀。他感觉额头寒凉:怕是远征的弟弟有了凶险。老年人说过,成双的鹤骨笛,一支坏了,另一支也会没有缘故地折断——原本是长在一个身体上的一左一右,鹤骨笛有灵性。

跋山涉水到达伊犁河畔的达斡尔,扎下营寨,屯垦戍边。可是,少了鹤骨笛,缺滋少味,差了精神。丰收也不喜庆,出战也不雄壮。听不着故乡的鹤骨笛,什么都不来劲儿。

二步虎制成鹰骨笛,吹出的味道,有隐隐的凶狂。二步虎又制羊骨笛,吹出的是绵软、败相。又钻出豹骨笛,也是不行,吹到高处就有恶音、狡音。唉!看不到丹顶鹤。

嫩江丹顶鹤春来秋走,一步虎天天仰望,想从云上拽下一只——嫩江草原也好久没有鹤骨笛声了。

夏盛,在大水泽边,一只鹤伏于草丛。鹤不伏地,就是睡觉也是一腿立着。看得出来,这只鹤不是有伤就是有病。一步虎上前,那鹤扇几扇翅,却飞不起来。一步虎看得真切,这是只红顶黯淡的老雄鹤,就抱鹤回家了。

一步虎抚看鹤翅,肱骨粗壮,摁压有金铜之相。一步虎、二步虎制鹤骨笛的事,早已传遍嫩江草原,人人说,这回妥了,一步虎得副好笛子,快快下手,取了鹤骨。

一步虎摇头:“老是老了,可仍是一命。”就细心将养那鹤,煮女人下奶的细鳞小鱼喂它,接泉子水饮它。老鹤渐渐强壮,步步跟随一步虎,像条家狗。

秋风起,大豆摇铃儿。一步虎跑上高岗,引老鹤跟着,老鹤一扇翅,就飞了起来。跑过几回,老鹤能盘旋了。

这天,正好一行鹤远远飞来。一步虎又引导老鹤飞翔,老鹤竟然飞上天空,跟上鹤队,与云彩相接,渐渐消失。

人人叹息:好笛子料,就这么飞了。草原上还是听不到鹤骨笛声,一步虎还得挨煎受熬。

一步虎照样看天,他说:那是生灵。为得笛子就要人家性命,我可不干。

这夜,一步虎又是睡不着,总有二步虎吹着笛子的样子。他就到外面看月亮。月光之下,一片白云,呀!是只鹤张翅躺着。一看,正是那只老鹤。一步虎明白,老鹤跟不上队伍,它又飞回来了,它死了。一步虎说:“老鹤老鹤,你会成歌成曲。你死不了。”

一步虎制成了鹤骨笛,一左一右。

有了笛子,一步虎更是难挨难度,抓心抓肺像没得活。管他千里万里——他也要去伊犁,送一支笛子给弟弟二步虎。

一步虎远行了。乡亲们送他,一步虎说:渴了累了,不是有鹤骨笛么?我就吹它。

跋山涉水不在话下。走到巴里坤,行程已过万里之七八。一步虎忽然感觉,好好的腿,剧痛如割。有生命将尽之感,似有马队冲荡,箭支贯耳。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吹起《大帅砍营浪死歌》,吹出了力气,吹得弟弟仿佛就在眼前。冷沙冰石,沙尘如幕。一步虎双腿一麻,一个跟头折倒。

风歇沙静,见远方一马驰来。马上人盔歪甲残,身有滴血。马上人对倒在沙上的一步虎喊:“可是你,吹了鹤骨笛?”

“是我。可你,怎听得懂鹤骨笛?”

“我是嫩江远征来的达斡尔人!”

“啊——可认得个叫二步虎的?快说!”

“二步虎,我们的佐领大人。他这就来了。”马上人指指远方。

旌旗兵马近来。大轱辘车上倒着个鲜血淋淋的人,抬身冲一步虎喊:“哥哥哟——哥哥!”

一步虎喊:“二步虎,怎么,你的腿——”

二步虎:“要不是鹤骨笛助阵,杀不过叛军的。别说腿,命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