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结(2)

我无奈苦笑,一个劲儿地给工人师傅使眼色,央求他们如我一样骂不还口,工头尴尬着不言语,工人师傅却撂了挑子,说在哪里干活都照样挣钱,不受这个窝囊气!我两头受气,强忍着满腹委屈不让眼泪掉下来。常言道,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唉,我的奇葩老父亲呀!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拨工人身上,工头是父亲亲自托人找的,回村的路上,父亲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你的任务就是跟着我,其他事情都不用你插手!我唯唯诺诺,心里默念:这是我爸,这是我爸,这是我爸……

院墙在父亲的亲自督导下不到半个月就大功告成,看着高高的崭新的院墙,父亲心满意足,眼底里都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我突然在心里偷想,知识分子的父亲如果穿着五四时期的长袍马褂,蓄着山羊胡须,像这样在夕阳的余晖里豪迈地捻着胡须,那一定是妙趣横生,有趣至极,这样想着不自觉笑出声来。

叔,工头开口说,我其实挺眼红你们家的。父亲收起喜悦一脸诧异,一个破败的旧园子,眼红啥?工头接着说:老宅破,说明后代都有本事,都在外面干大事,不像我们农村人,没本事走出去,只能在农村盖院子,门楼一个比一个高,看见好像风光,其实心里憋屈呀!父亲和我无言,工头又说:谁不想把儿女们推出农门?说到这儿,他神情沮丧,叹了口气又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只会打洞,我没本事,我的那两个“祖宗”也都不争气,一个个都不是上学的料,我们父子真是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他们如果有您孩子一半的能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上学,折我十几年的阳寿我都愿意!父亲陷入沉思,我平时伶牙俐齿,那一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工头顿了顿又说,你们这条巷子只有三户人家,其他人家都在外面闯世界,如果这些人家都回来盖院子,你们这巷子肯定比咱们县城还风光,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门楼盖得再高,院子鼓捣得再好,还不是吃饭一张嘴,睡觉一张床?要我说,您这老宅根本没必要翻盖,白浪费钱哩。

我原本还想附和着工头打哈哈,听见话锋不对,他这话明显与老父亲想翻盖老宅的意愿背道而驰,这不是犯了大忌吗?我想上前制止,父亲却用复杂的眼神制止了我,工头一吐为快,我用眼角的余光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表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回县城的路上,空气像凝住了一样,工头还在自顾自地倒他家的苦水,父亲不言语,一直扭头看向车窗外奔驰而过的风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父亲翻盖老宅的信念动摇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用讲道理,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总会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他自己也终究会顿悟过来。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赔着小心和父亲通话,所有与老家相关联的话题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并时刻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触碰雷区。父亲也不再旧事重提,只是经常默默地想着心事。

无数个寂寥的暗夜,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思绪万千,我在心里千万遍地告诉自己:只要父亲再次提起翻盖老宅,我依然会无条件无原则地满足他,愚孝就愚孝吧!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湮灭在世事繁杂中了。

次年清明节前,我照例陪着父亲回老家祭祖,父亲佝偻着脊背看着面前寡白的一堆黄土,他嘴唇蠕动,声音哽咽,泪光盈盈:我要单独和你爷爷奶奶说会儿话,你去四处走走吧。

我神情落寞地转身,心情格外沉重,八旬老父这是积攒了一年的思念要倾诉啊,而那黄土之下,是我的根,是我血脉来源的地方,是我们一大家人枝繁叶茂的根基哪!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生活依旧忙碌繁杂。

严冬的某一天,一个来自西安的陌生电话打进来,是熟悉的乡音!沧桑中带着莫名的热络,原来是我家对门的邻居,加了微信好友他又拉我进了一个群,看见群名我顿时热血沸腾,居然是我们村,我们队的微信群!少小离家,群里都是陌生人,但我依然感慨万千,现代化便捷的通信工具,把漂泊在异乡的我们和千里之外的故乡紧紧连接在一起,这猝不及防的幸福啊!

群主第一时间要求新入群人员备注真实姓名,我郑重地输入父亲的名字,再后缀两个字:之女,瞬间就有人喊出了我的乳名,这份甜糯让我鼻腔一阵酸楚,刹那间眼前就升腾起一片水雾,有好事者撺掇我发张近照,我秒回了一张和父亲母亲的合影,群里顿时一阵波澜,幼时的一幕幕犹如幻灯片徐徐在眼前展开……

从此,我与故乡近在咫尺,谁家儿子几月几号娶媳妇,谁家女儿几月几号出嫁,谁家喜添人丁,我都会一字不落告诉父亲,父亲每每都乐呵呵地嘱咐我奉上礼金,并且要双份礼,我自然也乐在其中。

父亲再也没提翻盖老宅的事情,我知道,这一次父亲是彻底释怀了,那个从故土出走的青年,耄耋之年依然心系那片贫瘠的热土,故乡,无疑是收容我们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