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一个叫“瑞华”的姑娘(2)

我已不敢再想,那些坐在坟前的黄昏,那些看完电视新闻后的早晨,那些没人记得的生日,那些千千万万个觉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这本劣质发黄的日记本。

我拍下这些奶奶的日记,哭着在手机备忘录给自己写:不要忘了,奶奶远比你想象的要寂寞。

可我知道我会忘记的。

在年轻的我的生活里,奶奶只能占据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

我们已经渐行渐远。我正经历着一个女人最繁华自如的阶段,而奶奶已经老成了一个失去了女性身份的人了。

有次回家,我发现她的床边立着一个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旗袍站在花园中。而这个身材曼妙的旗袍姑娘的脸,是一张满脸皱纹、眼睛浑浊的老太太的面孔。

原来,奶奶花了50元钱,在菜市场的某个路边摊上,让人把她的头P到了旗袍姑娘身上。拙劣的PS技术,看起来既恐怖又可笑,我却盯着这张照片,心酸到不行。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过问她的欲望和情感,甚至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个女人。奶奶72岁了,眉毛掉没了,头发也快秃了,乳房垂到了肚子,整个人又矮又胖。但她还是和所有女孩一样,想要拍一张美美的照片,摆在自己的床头。于是平时买双鞋也只舍得花30元的奶奶,为了一张这样的照片,花了50元。

当我偷窥了奶奶的日记后,我开始旁观这个叫“瑞华”的姑娘,并且发现她的可爱。

她会在我给她画眉毛时一边骂着自己“老不正经”,一边乖乖地任由我给她涂上口红。

她会背着我淘汰下来的小包包出门,在她那些小姐妹面前“啪”的一声打开锁扣,掏出老年机看时间。

她过惯了苦日子,吃穿用度从不挑剔,却在我给她买新的老年机时,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可不可以买一个红色的?

她有时很俏皮,嫌我总是赖床,便特意在菜市场挑了个粘钩粘在我床对面的衣柜上。粘钩上写着五个字:起床困难户。

她有时很可爱,我领了工资带她去买新衣服和鞋子。她像个小女孩,认真挑选着颜色、花纹和款式,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很纠结地问我:

——“我穿这件会不会被别人笑话?”

——“不会,谁敢笑话你,你穿这件好看得很。”

瑞华72岁了,我再也不准有人再欺负她,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奶奶的一生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我回想着这个问题,很快意识到,在未来,我也会面临这个问题——我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吗?

很有可能我的答案是:没有。

当我这样想时,我对奶奶肃然起敬,她做到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记永不再更新,而我也会和奶奶一样,在无人问津的生日那天,写下“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时候”这样的字句。

只希望到那时,我还记得那句写在信尾,来自奶奶的终极祝愿:“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