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是除了黑就是白

母亲最不爱吃鱼。父亲要吃鱼,母亲烧好后,要把锅洗了又洗,恨不得把铁洗去一层。洗好后,还要把锅烧红,用切得厚厚的生姜或卷成一团的干稻草抹上一遍。母亲一边抹,一边干呕,她一头的黑亮短发随之一颤一颤,仿佛也在倾倒内心的不适。

母亲有了我们后,餐桌上的鱼变多了。吃鱼的孩子聪明,这个信念如春芽破土而出,随着我们的成长日益茁壮。我从小爱吃鱼,鲫鱼、大头鱼、麦穗鱼,每一样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红烧带鱼。每次母亲买了带鱼,那腥味就霸道地侵略房间的角角落落。当然,也野蛮地入侵母亲的双手、衣服和头发,像只毫不讲理的小野兽。带鱼烧好后,母亲会反复洗手,临睡前,把衣服洗了,把头发洗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母亲的头发变薄了。地上,到处是母亲的黑发,横七竖八的。那天,昏黄的光线把房间装饰得有些老旧,宛如进入老电影。这样的背景很适合聊天怀旧。我却有了一个煞风景的发现:母亲烧的红烧带鱼上,有一根头发。我用筷子去挑头发,它恶作剧似的滑来滑去,似乎在挑衅我。我直接伸出左手去捡,头发是逮到了,左手的袖口却沾上了鱼盘里的油,睁着可怕的油汪汪的眼睛,像一把剑扎进了我心脏。这衣服是我第一次穿,下午,我还要穿着它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此时,仿佛有一根棒子劈向我脑袋,我不由分说就叫起来:“妈,头发! ”

头发后的感叹号俨然一个炸雷,桌边的芦花大母鸡受了惊吓,扑闪着翅膀往门外逃。母亲走过来,把我捏在指间的头发拿走,继续着她的忙碌。我担心母亲没在意,强调说:“有头发的菜,反胃。”

从这以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下筷前总盯着那盘菜,看了又看。母亲的头发还是会出现在菜里。我还是每次都叫一声:“头发!”芦花大母鸡镇定地啄着食,我的叫嚷已把它练成了淡定鸡。有一段时间,我忙得不行,连续几周没有回家。回去时,母亲一见我就说:“以后菜里不会有头发了。”她的语气像个犯错误的孩子。也许,她以为我是生了她的气。

母亲又下厨房忙开了。父亲轻轻地说:“你妈不容易。”这5个字仿佛闸门开启,往事汹涌而来。母亲的小儿子在最好的年纪,多年的肾炎转成了尿毒症。母亲背着筐,徒步去深山采回一筐筐草药。每天,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给全身疼痛的儿子按摩。本来不信神的母亲,一次次祈祷神灵,把她的生命续给儿子。然而,医生的治疗加上母亲日日夜夜的祈祷,没有留住那脆弱的生命。

母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但她依然把厨房当成自己的主阵地,希望她的女儿能吃出幸福的味道。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起身走向厨房。正是六月,厨房像个蒸笼。母亲在一片白白的油烟和红红的火焰里奋战。她的头发比以往厚了黑了。我伸出手摸了一把,又油又糙。父亲告诉我,母亲戴了假发。假发是个不通风的罩子,每一根都结结实实地绕在底部,不会掉发。没几天,母亲的头皮就热出了红色的疙瘩。但母亲只在睡觉时拿下,她说戴着戴着就习惯了。

那次,我刚下汽车,母亲就向我走来。不知为何,母亲腿一软,倒在地上。她的假发倏地飞了出去,一头白发在风中凌乱出一地的感伤。那是岁月的重担压在母亲头上的雪啊。它们穿过遍布的荆棘,穿过呼啸的风雨,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原来,母亲的头发,不是除了黑就是白,那密不透风的黑色假发与白色头发,分明是母亲火红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