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侠梦”的表哥

我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聚会上,他坐在那里抿着嘴不说话,面无表情,这也是他一向的表情。我们都在谈东论西,只要他与这热烈的气氛方枘圆凿,似乎游离于人群之外,又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被剪切到了一同。

我斜眼瞟他,发现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看我,跟我小时分生气了睨视他的景象一样,我不由地垂下眼皮悄悄笑了笑。但是他真的老了啊!额前的头发已经秃了不少,硕果仅存的几根也被剪得很短,聊胜于无。瘦弱的脸,抿着的嘴,法令纹刀刻一般,眉眼却是还舒展一些。

我忍不住心下里有些怅然,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哪里去了?韶光这把刀,刀刀催人老。那时分,他也是瘦弱,脊背永远挺得垂直,高高的个子,高高地昂着头。那时分,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回到阔别多年的家园。我第一次去他家,在他的枕边见到一本《书剑恩仇录》,我拿起来翻了翻,立刻被其间的情节招引,他很豪气地说:“你拿去看吧!”

那时正值暑假,我读得鼓起,干脆住在他家,院子里几只鸡“咕咕咕咕”地叫,光影在从书本上抬头垂头的瞬间消失。读完一本又一本,他的枕边总会有一本金庸的书,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本。多年后,我想,他对金庸小说的喜爱总是胜过我的。那时他是中学生,一切的零花钱都积累下来,乃至不惜捡废品,只为了买一本金庸的书。书读得多了,他身上不知不觉带了些豪气,他总期望自己是金庸小说里的某个人物,然后,不自觉地按照那个人物的行径来批改自己的行为。

后来,他先是给私家老板做司机送货,几年后被聘作公交车司机。一次在上车的人群中,他又发现了那几个人,他早已知道那几个人是小偷,便暗暗留意他们的行踪。公然,在半途,车厢忽然拥堵起来,他从后视镜看到那几个人渐渐蹭到一个中年妇女身边,那妇女正看着窗外浑然不觉,包在身后背着,鼓鼓的。他猛地一个急刹车,车上的人都被惊得尖叫起来,中年妇女向前踉跄了几步,在他身后扶住了栏杆,那几个人停在车厢后边相互看了看,阴沉着脸都没出声,最终没敢再靠前。

到了结尾,暮色已笼罩大地,他渐渐调转车头准备返程,那几个人突然冲过来,挥动臂膀就是一通乱拳,他抬臂膀遮挡,仍被打得鼻青眼肿,那几个人骂骂咧咧下车去了,他擦去嘴角的血,恨自己怎样没有金庸书中人物那样高超的武功。回到家免不了被抱怨,他却不后悔。

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小家。整天里繁忙,就像有一把巨大的扫帚,转瞬就把从前的梦扫得一尘不染。他那么忙,那么累,枕边已经不放任何书了。他同街上的路人再无异处,步履仓促,尘满面,鬓如霜,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更没人知道,这个仓促的路人甲从前有怎样的大侠梦。

他儿子成婚的时分,我们去他家贺喜。正巧帮他找一样东西,在打开的橱柜里,我看到整整的一层,全部都是金庸小说,书名都是熟悉的,按照“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来排列,大都已读得很旧,看得出当年从前被无数次地摩挲过,却保存得很好,昭示着主人从前怎样的用心。有许多是我小时分住在他爸爸妈妈家时读过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宝物似的存着。那一瞬,我的眼角有些湿润。那些住在他爸爸妈妈家读金庸书的日子似乎不过是昨日,但是那些被甩在身后的一大串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光与影交替着在眼前浮动,似乎每迈出一步,都踏在厚厚的时间尘土上,多年前的情景显现出来。

我抬眼看那个繁忙的身影,仍旧那么瘦,鬓角的青丝齐刷刷地探出来,晃我的眼,脊背仍挺得垂直。绵长的人生韶光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老了,老得只要心底剩下一个大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