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都不贱(2)

我上初一那会,甫一进乡镇中学,就给分在重点班上。这个班上和我来自一个村子里的,就只有小学范老师的女儿范海霞,和另一个男生王小平。王小平曾是我小学时期学习上的唯一竞争对手。在每学期两次的考试比拼中,大部分时候是我拔得头筹。所以从三年级开始,到小学五年级毕业,我一直担任班长。而他,自然是副班长的不二人选。我俩本身并无矛盾,但是他所属的七组在村西头,于是我每次考试取胜,就被身边的小伙伴们骄傲地宣布为——“这回又是我们村东头的搞赢了”。由此导致我们关系不怎么好,私下里很少接触,见了面都小心翼翼地不大说话,牢牢维护着那狭隘又可笑的所谓“集体荣誉”。而等到读初中了,形势上却是我一下子落了下风。他进班没多久就被老师点将做了副班长,而我还是在月考之后才取代别人成了语文课代表。初一上学期我各方面表现明显不如他,到了下学期,我才在成绩上慢慢找回自信,跃入班级前十名行列,重新与他打成平手。然而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初二我突然转学到了县城去读书。我在新鲜且陌生的环境里,除了要和新同学们比赛,也在心里暗暗和王小平较劲。我想,他肯定能考上县城高中。那时候再跟他继续较量,看看谁才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人。平时我们没有音讯往来,直等到中考过后,我一个人在家里瞎琢磨:“不知王小平这回考得怎么样……”结果是从旁经过的父亲听见了径直说道:“那个七组的王小平,他早就没读书了……”

我从左邻姜大海和姜大勇那里打听到一些情况。说是他上初三时谈恋爱了,但是他喜欢的女孩子还有一个男孩子在追求,两个血气方刚的小男子汉约定用打架来一决胜负,结果就闹出大问题了。

“两个人约好了下晚自习在后面围墙那里打架,谁输了谁退出。你说打架就打架嘛,带什么刀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刀子,就是削铅笔的那种小刀……”

“可别小瞧了,那刀子可快着呢!他这一下子把人手划伤了,后来被一些个不晓得情况的说成是蓄意用水果刀捅伤的!你看,早恋加打架加故意伤人,学校就给他弄一个劝其退学处分了……”

初三那年王小平不再读书了,不打算和我到县城上高中再度并肩作战了。我不是高兴着而是孤独落寞地去上高中。在这些我丝毫料想不到的事件中,我与同学少年们渐行渐远。同队上的小伙伴我至少寒暑假还能见面,而王小平这个人,和赵红芳一样,突然一下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在城里的初中同学段皮皮,一度是我十分依赖的小伙伴。他的家在红城乡人民政府宿舍楼里,而我在经历了短暂的学校住读生活后,又被父亲安排和祖父生活在一起。那时候,祖父在给一家事业单位看门,于是我在祖父临时的宿舍里吃饭和睡觉。然而问题是,从住处到学校,我要花上近半个小时步行一趟。父亲坚决不肯为我买一辆自行车,他总担心我的安全问题。这个时候,段皮皮同学及时出现了。上学时,他从家里出来,骑上三四分钟,就来到了我那里,然后载着我去上学。放学时,他照样载着我回到住处。即便我初三时和他不在一个班上,放学的时间并不是很一致,他也依然如此,一直持续到我把初中读完。我那时常常想,他不就是活雷锋吗?

我还依稀记得中考完了后,他耷拉着脑袋走出考场,见到我脱口而出两个字:“没戏!”后来,我确实在县城几所高中都没打听到他的名字。自认为没戏的他倒是不忘记鼓励我:“你肯定考得上。以后要给我们红城乡人争口气!”这又让我想起,当他和我一个班时,只有我们是同一个乡里的,那些县城的孩子,或多或少有一些排斥我们。正是因为这个老乡的存在,我才觉得我并不愉快的初二初三经历,还有一些可回忆的价值。

后来上了高中,班上除了我所见惯了的县城里的孩子,还有大量来自各个乡镇的孩子。从外形到内心感受,我和他们都极为相似。只是,从年龄上看,他们已不算是我的同学少年。

像往常一样,腊月底我又赶回老家。隔壁的永山正在家门口逗弄他刚满周岁的小儿子,“来!喊他一声叔叔!”他这样说着。而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复他:“那不行!要喊爷爷!”一回到老家,我便知道辈分不能弄乱,规矩是要讲的。仿佛就在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生活并没有和那些同学少年远离。

不过见了队上那些和我父亲相同年纪的老人,我还是会有一丝局促的感觉。曾经,他们和我同一辈分,甚至比我的辈分要低,我都一律用“哥哥”来称呼。而如今,我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有那么一两次我客客气气地称他们为“您”,对方立马很诧异地看着我。我知道,一个不小心,我就会加重他们心中“我们不一样”的定义。而回到老家的我和他们,其实应该是“我们还是一样的”。

在老家,我依旧是那些同学少年唯一戴眼镜的那位,以及,唯一不抽烟的那位。他们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一见面就先掏出一支烟来递给我。然而我恰恰要带上一包烟,用不娴熟的手法撕开口子,略有些费劲地抽出一支,挨个儿递过去。我带的烟,和他们习惯抽的,也是一个牌子。

我的这些同学少年,如今每年春节后外出打工的慢慢变少了,有的是觉得在外面挣钱已不大容易;有的是父母已经故去,没有人帮忙看孩子;还有的,早已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有时候,我们很容易聊起小孩读书这个话题。我的同学少年并没有什么培养孩子读大学的清晰目标,他们常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娃娃读书争气是那块料,肯定是要让他念下去的……”他们也会这样分析:“现在大学生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的也有不少啊……”对此我常常会“杞人忧天”:他们的小孩,到底会有多少实现他们未遂的高中梦呢?

腊月二十八,他们几个喊上我一起去看姜军民家“起鱼”。半道上一辆正放着流行音乐的黑色桑塔纳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滚滚车轮辗起的水花与泥渍朝我们袭来。都已经三十好几的我们,一个个立马变得身轻似燕腾跃而起。永山抱着小孩,终究是慢了一步,裤管上沾染了不少泥浆。

“你个砍脑壳的,急着去投胎!”

听着他的斥骂,我也想来上一句,但是大宝突然说道:“你们说开车的会不会是王小平?我前几天在县城老一中门口那条街上一家服装店子门口碰见过他,正从小轿车里卸货,他还是老板哩……”

很多被遗忘了的,像是隔了几个世纪的人和事,就在别人随口一句话中“复活”了。我真是要感慨命运的不可思议。就像王小平当年辍学后去学裁缝,如今在县城开起了店子。如果没有那些料想不到的曲折打击,他顺利地考上县城某一所高中,后来又会怎样?

“还在咵白!去晚了,鱼都被别人抢跑了!”迎面过来的一个人打断了我们不着边际的闲聊。于是我们赶紧撒腿跑去。鱼塘里的水已经差不多被抽干了,四个汉子穿着连体雨衣正在塘中央扯着一张渔网的四角慢慢收拢聚集。塘里深深的淤泥使得他们挪动一步都要费半天工夫,但是渔网终究是在慢慢缩小,大大小小的鳊鱼鲢鱼青鱼草鱼鲫鱼在网里使劲扑腾着,倒是少量混在其中的财鱼和鲇鱼一动不动躺在里面。堤岸  上三三两两围观的人此起彼伏地叫喊着,不带恶意地笑骂着,争强好胜地打着赌。几个孩子在大人们的腋下腿边钻来钻去,有的脚下打滑摔了个趔趄,于是引来一阵阵的哄笑。我和我的同学少年,一样地笑得那么开怀那么真诚。

所有的经历都是成长。而如果没有了回忆,我们就将什么都不是。我所现在能接触得到的同学少年,都在以各自不同的选择各自不同的念头而一律认真地生活着。我相信,那些接触不到的同学少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