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春夏秋冬的次序更如人心意

我非常喜欢雪。一下雪,就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外,满头满身披着白雪,觉得其乐无穷。

积雪深达一米时,难以行走,因而也无人来访。这种时候,我总是在地炉旁独守晨昏,吃饭、读书、工作。独居生活时间一长,就情不自禁地想见人。即便见不到人,能见到其他活物也行,哪怕是小鸟、野兽,也期待着出现在我眼前。

此时最让我喜悦的是啄木鸟。啄木鸟夏天不来,秋冬之际飞来居住,时常啄我居住的小屋,大概是为了吃小屋外面的柱子、木桩、堆积的木柴中的虫子。它啄木的声音很响,笃、笃、笃,节奏急促,仿佛来客敲门,让人不由得想答应一声。由于木头不同,有时候听起来像嗵嗵嗵的声音,一会儿又听见扇动翅膀的吧嗒吧嗒声,飞到别的木柱上。它会仔细倾听木头里面是否有虫子,轻轻咕哚叫一声,然后飞走。我看见啄木鸟在小屋前面的一棵栗子树的树干上不停地啄击,似乎大多是头部微红的绿啄木鸟和白斑黑羽红腹的大斑啄木鸟。

此外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鸟,每日清晨和薄暮飞来我家,啄食悬垂在房檐下的各种绿色果实,以及草籽。清晨,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听见鸟儿在隔扇外面拍动翅膀飞翔的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就在枕边飞来飞去一样。觉得十分可爱。我被小鸟催醒,揉着眼睛起床。秋天经常见到雉鸡、铜长尾雉,雪下过以后,就很难见到它们的踪影,只能听见飞到远处池沼里的野鸭的叫声。

说到活物,每当夜幕降临,就有老鼠光临。不知道是赤鼠还是鼷鼠,看上去比普通的家鼠个头小,不怕人,在雪地上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在我的周围钻来钻去,捡食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食物。它叼着我放在一旁的用纸包着的面包。我用手敲了敲榻榻米,它一副吃惊的样子,一溜烟跑开,但立刻返回来,又去拖面包。如此与人亲近,我也不忍心用安妥毒死它。这只老鼠早晨不知回到哪儿去,只在晚上才光临我家。

山中野兽多半是夜间出来觅食。早晨起来一看,茫茫雪地上留下很多脚印。一看就知道是野兔的足迹,住在乡间的人大概都知道野兔的脚印与其他动物不一样,形状很有趣。如同罗马字母 T 的形状,前面两个大脚印横向并列,后面有两个竖向的小脚印。后面的是兔子前脚的脚印,前面的是兔子后脚的脚印。兔子的后脚比前脚大,行走的时候,前脚按在地上,然后蹦跳起来,后脚落到前脚的前面。兔子的足迹很有意思,会在雪地上画出曲线,一直延伸到远方。雪地上分布着几道这样的曲线,有的兔子来到我家外面的水井旁边,大概是来吃我放在井边的青菜、水果的吧。

狐狸会来抓兔子。在我家的后山上就住着狐狸,在夜里出没。狐狸的脚印与狗的脚印不一样。狗的脚印两列并行,而狐狸的只有一行,而且向后踢雪,如同穿高跟鞋的女子般优雅利落地走一条直线。我本想,狐狸是四条腿,能走出一条直线应该很难,但它们的确走得很漂亮,我觉得狐狸实在很潇洒。

我曾见过狐狸在夕阳中行走的样子,那一身厚毛金光闪烁,长长的尾巴随风摇摆,腹部泛着白色,煞是好看。我还见过狐狸嘴里叼着小鸟似的动物从屋前的地里走过。狐狸走动的时候,如果附近有乌鸦,乌鸦肯定会呱呱呱叫个不停,就知道有狐狸来了。

除了兔子、狐狸之外,黄鼠狼、老鼠、猫的脚印也各不相同。老鼠的脚印如邮票的线式齿孔一样美观细致,点点相续,最后延伸到小屋廊子的地板下。还有两行脚印的,雪没有向后踢,这是黄鼠狼的脚印。

最有意思的还是人的脚印,无论是胶鞋、胶底布袜,还是草靴,因为每个人的走路方式都不相同,一看脚印就大体知道是什么人走过。有大步行走的,有小步行走的,有步履蹒跚的,有步履稳定的,有走路前倾的,有走路后仰的,都一目了然。我穿的是十二文的鞋子,除我之外,村里没有别人穿,所以一看就知道。而且从胶鞋底的花纹也可以判断出来。有的人走路稳健,有的人走路笨重。听人说,在雪中行走,细碎小步不易疲劳,而两脚叉开行走容易疲劳。歪着鞋后跟行走似乎也相当吃力,这样走路的人往往是弯腰屈体,大概哪个部位的内脏有问题。

我喜欢在雪地里行走,一边走一边欣赏各种光线映照下的雪景,美不胜收。因为脚深陷雪里,前行吃力,感觉疲劳,时而稍稍蹲下来歇口气。眼前是一望无边的雪原,有时闪耀着五颜六色的亮光。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无数雪的结晶体的反光晶莹剔透,如同异彩纷呈的光谱,彩虹般五彩缤纷的细碎闪光斑斓夺目。

大雪覆盖着辽阔平坦的原野,犹如沙漠的细沙形成的涟漪,看去如同波浪真实的荡漾。由于光线的正反明暗,颜色也各呈其异。阴暗处的光线泛着青色,明亮处的光线闪耀着淡淡的橙黄色,我以为雪只是单纯的纯白色,实际上却如此千变万化,奇光异彩,令人惊叹。

最美莫过于夜雪。夜间的积雪也发着亮光,能隐隐约约地照见四周,而且似乎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霭,又是一番与白昼不同的景色,广袤而深邃,简直就是童话的世界。

夜雪虽然很美,走夜路却十分危险。眼前雪光映照,茫茫雪原,风景哪儿都大同小异,难辨方向。我也曾在家附近的雪原上迷路过。每天都行走的道路,却感觉方向不对,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赶紧回头,好不容易才找到家。

晴朗无风的日子尚且如此,风雪交加之夜就更不能外出了。即使是白天,刮大风的时候卷起积雪,在两三间外就看不见了,如同船只被气体包裹一样无法行走,狂风扑打在脸上,连呼吸都很困难,仅仅二三百米的距离,也可能遇上危险。

这种狂风暴雪之夜,就只好闭居家中,烧起地炉,倾听风声。那狂暴的风声犹如大海的惊涛骇浪,从小屋的屋顶上掠过,向着原野撞击。我听见从后山远处呼啸而来的风声,那一路的狂暴凄厉令人胆战心惊。不过,幸亏我的屋后有很多小山,狂风不会直接横扫小屋。如果没有这些山,我的小屋大概会被冬天强劲的西风刮来的暴风雪吹得不知去向。

厚厚的积雪沉重地压在屋顶上,如果不去管它,随着春天来临,雨水增多,饱含水分的积雪变得更加沉重,最终小屋会被压塌。因此,冬天就要除一两次雪,一般在圣诞节后进行。爬上屋顶,用铁锨把积雪铲下来,窗前立刻堆起一座小雪山。要是天空湛蓝,就更加漂亮。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山之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