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裤子的云(2)

爬墙,我倒不怕。骑在墙上,像骑马的将军。有时候,会晕。人家晕车、晕船、晕机,我晕马,估计也晕牛、晕羊、晕猪、晕狗。倘若猪让骑的话,猪会上树,而且还是母的。上树好啊,在树上望云,望月亮。时间久了,还可以风干,风干成火腿。倘若芦花鸡飞上来,还可以想象一下风干鸡的味道。狗在吠,在白芷家。怪不得他家里总是鸡飞狗跳。他家的皂角树极大。我们三个人,手牵手,硬是没有抱住。他家的皂角好,可以洗衣服。我家没有,只剩下眼馋的份儿了。母亲望皂兴叹的样子,让我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我喜欢望云,我喜欢云的样子。只有云懂得我的心,小小少年的心。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云,至少有一朵。

夏四奶奶也不例外。她的云里有秘密。她从枣花与枣花的缝隙里瞅天边飘飘荡荡的云。她的心思颇重,隐藏颇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好像她扭过我的耳朵,记不清了。马虎大妈夸我不是记仇的角儿。说来也怪,从小到大,再从大到老,谁的仇都不记,从来没有咬牙恨齿,当然暴跳如雷的时候也有,但睡一觉后,啥事没有,记不得了。想必自己患了严重的健忘症吧。毕竟我也不老,才三十出头,小青年一个!只是三十而立没有立起来。都说成家立业,家倒成了,却无所事事,眼看要向游手好闲的方向发展,幸好母亲眼尖,将烧起来的一点火苗给捻灭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静以修身,却学会了节俭,俭以养德嘛。“瞧你那德性!”说的好像不是我。看见漂亮的狐狸精,总想多看一眼,甚至想剜一眼,挖到碗里来,然后孤芳自赏般地观察一番。狐狸精是骂人的吧,虽然我没有听到过,但从我的耳朵发烫来看,就可以分析出她对我的不满。后来,我的物理老师说,不是德性,而是惯性,地球的引力而已。

夏四奶奶扭耳朵的事,我没有打小报告。母亲不知情。马虎大妈也蒙在鼓里。

然而,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算我的一个劫吧。与桃花无关,与流水无关,与行云无关。发生的时间,却与桃花有关。白马河上的桃花开了。粉的、红的、白的,有蜜蜂从远方赶来,有蝴蝶从云里飞来。与流水有关,原本覆在上游的冰雪渐渐融化了,故下村这一带的水势也跟着变大,水清得很。极长的一段时间,没有鱼,水里也没有腥味。马立春的爹被小儿子马立冬撵出马家胡同之后,便在护林房里落脚了。护林房,不大。刚好放置一张单人床,实际上床是用门板搭成的。门板,还是抬死人用的,在野外废弃了些许日子。风吹,日晒,雨淋,雷击,虫咬,乍看已经面目全非,然而他却如获至宝。“哎!天不薄我!”马上有仰天一笑。那年我七岁。我在白马河东堤上遇见过他,他给了我一个红苹果。他认得我。我很有名吗?心里直犯嘀咕,我可不认识他。马虎大妈说,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

防人之心不可无,马虎大妈又叮嘱我。

马上有并没有刁难我。我并不是故意把尿尿到他碗里的,如果我知道它就是他的饭碗的话,我是万万不敢的。光凭他的秃头,就吓得我倒抽了几口冷气,更不用说他满脸的横肉在阳光下颤。胡同里的发小,除了我敢在他的碗里撒尿,其他哥们儿早吓得尿裤子了。我吓得打哆嗦,像夏四奶奶窗外的杨树叶惹的祸,得罪了马虎大妈家的芦花鸡,斗志昂扬的大公鸡,扇着翅膀,冲向墙头,掠过树叶,然后恶狠狠地撞向地面,应该是啄向地面,一条慢条斯理散步的大青虫,成了俘虏。我以为我也成了俘虏,我被他请进了他的斗室。现在看来,更像一座荒废的井,荒芜的坟,或者说像宋朝的囚室。他像花和尚,我像书生吴用。

他跪下了。噫!他怎么了?我犯嘀咕,寻思着他把我当成军师了吧。李逵又不在我身边,林冲也不在我左右,前后也没见着武松,他这—我也承受不起。他抱住了我,极紧极紧。只见黄豆大小的泪珠哗哗地流下来,我本想掏出手帕递给他,不料!我压根就没有,换句话说,我不配!我要不是女孩子,压根就不需要,也不稀罕。后半句,我有点说谎。黄手帕,我还梦见过呢!梦见过它变成了一个姑娘。在我十七岁的时候,还遇见了她。可是,我现在才七岁。

云,是黄云,在千里之外。

千里黄云白日曛。我有点明白了。白云熏成了黄云,黄云熏成了黑云。

黑孩宛如一块黑云压下来,整个高家胡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黑孩的德行,整个故下村都晓得。黑孩有一个干爹,也就是后来的村主任。黑孩认干爹的时候,并没有预测到干爹会飞黄腾达,毕竟谁也没有前后眼。我也有一个干爹,却没有被干爹提拔,他的好处一点也没捞着。我更不会想到他会死。好比我没有料到大伯会死一样!大伯是因为脑溢血而死,“喝酒喝的”,马虎大妈说。干爹死于肝硬化,“喝酒喝的”,马虎大妈又说。马虎大妈说的时候,眼角还泛着泪光。然后,她边喝酒,边在院子里堆起一堆土念叨……明眼人都知道,大伯对她不薄。尽管她是一个寡妇,然而香椿树胡同里的几户人家并没有嫌弃她。她的脸上若绯红的云,动没动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动没动情就连地下的知了龟都明了。她把酒倒给地下的他喝,她把我吓坏了。我怕她撒酒疯,撒了酒疯的她,谁也不是她的对手。一个疯子在胡同里颠来颠去,就像一团火忽东忽西。可我从小就不贪杯。

黄昏,火烧云。鸡被黄鼠狼拉走了。母亲喊,父亲追,追也无济于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太累了。那时候,忙着土里刨食。人勤地不懒惰。整个胡同,不,整个村庄,谁懒不懒,看坡里的地就一清二楚了。地里的草比庄稼都高,地里的坷垃比夏四奶奶家祖传的聚宝盆都大,或者麦子长得黄不溜秋、瘦不拉叽。

黑孩捡了便宜。

后来,捡不到鸡了,便偷。

打折了腿。我倒像一朵穿裤子的云,笨拙。

你猜到了吗?黑孩就是马上有的孙子。

此为望云小记,不同于先生的静虚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