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芳

小时候家里很穷,屋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倒是桌子上的镜框成了全屋的“亮点”。镜框里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单人照片。乌黑的头发、长长的辫子,发着亮光的眼睛,像极了歌里唱的“小芳”。

知道母亲的乳名叫“小芳”是听姥爷说的。

五十年前,母亲从河北老家嫁到北京大兴。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在当时的交通环境下,真算是长途。结婚生子后的母亲平均要三五年才能回趟娘家,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要整整一天才能到达。需要先从我们的小村坐公交车去城里的大姨家,然后从那里坐上去河北的长途车,几个小时之后再坐上接站亲人的自行车,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颠簸个把小时才能到家。每次陪母亲回乡省亲都像西天取经一般历经磨难、苦不堪言。惦记女儿的姥爷每隔一两年就会在冬闲的时候来我们家里小住些日子,以解母亲的思乡之情。

姥爷一句亲切的“小芳”,把我们严厉的母亲叫成了温顺的孩子。母亲幼年丧母,哥哥姐姐又成家早,她跟姥爷一起带大了四个小弟,所以姥爷跟这个二女儿格外的亲。

姥爷一到,家里的规矩也多了起来。吃饭的时候要等姥爷入座起筷了才能吃,放学回家第一声要先叫姥爷,专门给姥爷准备的点心不能随便吃……母亲的言传身教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在我们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让我们把“孝道”融进了血液里,成为终生的财富。

姥爷小住的时期不仅是母亲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我和弟弟的节日,因为姥爷在,我们的伙食有了明显的改善。那些粗粮和黑面一下子离我们特别遥远,我们甚至时不时地可以吃上以前只有年节才能吃到的炖肉。长大以后,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是不想让自己的老父亲担心远嫁的女儿过得不好。姥爷当然也并不好骗,他假装不知内情地吃吃喝喝之后,在春节前托人给母亲捎来了一些辣椒、棉花和小米,说是今年的收成特别好。我看见母亲接过东西的时候红了眼圈。她终究还是老父心里最挂念的那个“小芳”。

父亲在城里的建筑公司上班,每周只能回家一次。那时候还没有大礼拜,都是周六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冬日里天短,父亲到家的时候我们都睡下了。母亲会在煤油灯下一边做点活计,一边等着父亲。总是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父亲敲门时低声地叫“小芳,小芳”。那个轻柔的声音在冬日的寒夜里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在我们小屋里蔓延开来。翻身睡去的时候听见母亲飞速跑去开门,闻见父亲身上熟悉的烟草的味道……然后,开始梦见很多美好的东西。

母亲真的差一点就成了歌曲里的“小芳”。

那一年我只有三岁,弟弟还不会走路。忽然有个城里的姑娘向父亲表白,说想要嫁给他。手足无措的父亲慌忙中拿起身边的一块木头用刀子削起来。一边削一边跟女孩说,想做个小手枪给家里的孩子玩儿。那个女孩子从此消失在父亲的生活中。而他说过要给我做的手枪我却一直没有见到。父亲回来跟母亲说起这个“事故”的时候,母亲淡然一笑,只是告诉父亲,成家的人得有点大人的样子。后来不善言辞的父亲会经常给我买条花裙子、小帽子,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单身。

像我们这样半工半农的家庭村里有好几家,有一对夫妻最终真的离了婚。那个男人抛妻弃子娶了一个城里的姑娘,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个女人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直到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她也没有再婚。我不知道当时的母亲是不是也有一些危机感,歌词中的“小芳”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离我们那么近。

我和弟弟相继成家后,母亲负责帮我们带孩子。十几年间,我印象中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我的女儿刚让人省心,弟弟的儿子就出生了,小家伙刚上小学,小妹妹又来报道。每个孩子的衣食住行都让母亲日夜牵挂,她甚至比年轻的时候更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满头青丝已成华发,眼角也开始多了一些皱纹。弟弟的女儿满月之前,母亲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主治大夫面前摆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他拿起笔边说边画。在他的介绍里,手术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大约有二十来种,每一种意外的出现都会让我和母亲天人永隔。我看着大夫用笔尖点着那些纸上的“意外情况”,听他像讲天书一样地说出一些专业术语:造影、支架、开胸……我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我一个人来到走廊的尽头,看着楼下来往穿梭的人群,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她又重新回到了我们生活当中。像以前一样,炖了排骨会打电话,摘了李子会打电话,腌了酸菜还是会打电话。

2021年,我48岁,母亲72岁。我们都是本命年,我给母亲买了红毛衣、包了红包,还协助她打扫了家里的卫生。忽然看见镜框里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回头看见我的二十多岁的女儿,看见她乌黑的头发和发着亮光的眼睛,不禁感叹岁月匆匆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每次见到母亲,我都在想,我能做点什么事情,让她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