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原乡

1、

汉水汤汤,其辉煌煌。

汉水,生命中绕不过去的话题。兴也因它,离也因它。

故乡的家园就在汉水河畔。我在此出生、成长、欢乐、忧伤。但我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天,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将会以某种悲壮的方式消失,迫使我远离家乡,远离这一方历史与文明之地。从此,肉身四处游荡,灵魂无处安放。

中线南水北调,这项以汉江为源头的宏大世纪工程,动迁不可避免。因此而进行的汉水大移民,我们被迁往七百里外的随州。这是我现今的户籍所在地,也就是所谓地理意义上的家乡。但我除了那一纸户籍之外,好像和它再没有任何形式的交集。在心底,我从未把随州凤凰寨当作我的家乡。我的心,我的根,依然停留在那个汉水之滨的小山村,那个叫肖家湾儿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才让我觉得亲切,哪怕远远地望一眼,也有满满的归属感。但是,我们终归是迁走了的故乡人。户籍地的变迁,老屋的不复存在,以及那些河滩沙地尽数没入江底,我们在此生活的痕迹被一点一点地抹去,直到与我们毫无关联。

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人、一物,无不镌刻着我深深的思恋。

我恐惧,我忧伤,我在梦里梦外伤心得无可名状。一次次找寻,一次次失望。那条归乡的路啊,看不到终点。

我不止一次地想,那时我为何要远迁?如果后靠,我还会不会有如此浓烈的乡愁?

世间没有假如,如此便多了许多缺憾。我成了浮游的萍,如何再次停靠故岸,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梦里的故乡欢声笑语,梦里的乡音情真意切。回首,却是梦里水乡……

2、

这是一个被汉水环成半岛的小小村庄。低矮的秃山,蜿蜒的汉水,滋养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繁衍着一代又一代的父老乡亲。

在我记事起,除了池洼和阴坡沟有一片枞树林外,其他地方不是长满龙须草和茅草,便是低矮的马鞭梢。坡地贫瘠,真正的好土地太少。随着人口疯狂增长,这些土地根本养不活肖家湾儿的父老乡亲。于是,祖辈们开荒,枞树、马鞭梢、茅草窝被清理一空。本就光秃秃的山更显荒凉。即便如此,这些土地也仅仅是让乡亲们有口饭吃。

父亲说:“这地方太穷。儿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地方。如果有可能,你永远不要回来。”四五岁的时候,我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上学认识字后,我疯狂地爱上了看书。文字,为我打开了另一片天地。在书的世界里,我知道了盘古开天地,知道了后羿射日,知道了三皇五帝。

父亲是兽医,弄来了许多书籍。我在偌大的书堆里翻找我想看的书,在文字里找寻着独属于我的快乐。于是三年级时,我已经把六年级以下的语文书以及历史书全部看完。

我知道了尧舜禹汤,知道了秦皇汉武,知道了唐宗宋祖,更为朱元璋从一介布衣成为天子而击节叫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开启了我的另一扇窗。

那时候,我有很大的理想。我想当一名农业科学家,像袁隆平一样,为国、为民造福,让故乡的百姓都能吃口饱饭;我想当一名老师,授业解惑,让闭塞的乡民不再无知,在这巫文化的发源地,让科学照亮未来。

少年爱玩的天性和梦想激烈碰撞。父亲严厉地管束着我,我也不曾让他失望,每次考试都在班级前三名。但在我上五年级那年,初冬的一个上午,父亲去了遥远的天国。我的少年时光陷入一片黑暗。

我努力读书,努力学习,但终究敌不过苦难的现实。作为家中的长子和父母唯一的儿子,我做不到无动于衷。逃避,放弃,初三那一整年的大好学习时光,于我而言就是荒废成一片的荒草漫长。即使如此,我还是在当年考上了郧县二中。录取通知书收到以后,我仅仅看了一眼,便很干脆地把它丢在了阴暗的角落。

3、

没有盘缠,没有行囊,孑然一身,远离家乡。

十六岁的我,徒步三十余里,从农村到城市,自此踏进了风云变幻的大社会。青葱年少,以梦为马,追逐韶华。

彼时的我,初生牛犊,不知乡愁为何物,只想赶快离开故土。虽然不是以父亲期望那般用读书考取功名的方式,但我终究离开了生养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