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水车的老牛

说起来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在西双版纳一个伐木厂当炊事员。

所谓的伐木厂,其实就是几间茅草房坐落在一个山头上,里面住着二十来个汉子,离寨子有十几公里远,不通电,也不通公路,最不方便的是,山头上没有水源,要到箐沟底下去拉泉水上山来用。负责拉水的是一辆牛车,拉车的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黄牛,据艾厂长说,他十二年前组建伐木厂时这头牛就在这里了。这头牛又老又丑,拉起水车来倒技艺娴熟,它会挑选平展的路面行走,一桶清泉水从箐底拉到山顶,极少有溅泼浪费的水花。

每天清晨,它从牛栏里出来,走到摆拉水车的伙房门口,我替它套上车轭,它就拉着运水车下到箐底,一直走到泉水旁。工人们在泉边接了一道竹槽。老牛把车拉到泉边,左拐头,右甩尾,再后退一步,正好将水桶喇叭形的口子对准水流,哗哗哗,泉水吟唱着一支优美的晨曲,灌进水桶。接满水后,它就沿着那条红土道一步一步把车拉上伐木厂。傍晚,它把早晨的活重复一遍。我送给它一个雅号:自动送水车。

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那天傍晚,和往常一样,我正准备给老牛套车轭让它下箐底去拉水。艾厂长走过来说:“沈石溪,老牛这两天草吃得很少,今天中午我挖了一勺麸皮给它,它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别再让它拉车了,你辛苦一点,用水桶到箐沟去挑水吧。过两天再买头牯子牛回来。”我心里虽然不满意但又不敢违抗,就阴沉着脸给老牛解下刚刚套上去的车轭,重重地在它屁股上捶了一拳:“不中用的东西,去吧,去享清福吧。”

怪事发生了,老牛仿佛听得懂我的话,扭头看了看我,抗议似的朝我打了个响鼻,站着不动。艾厂长撩起牛鼻绳,想把它拉走,它拧着牛脖子不买账。老牛扭头望着运水车,身体慢慢往后退,把牛屁股塞进两根车杆之间,然后冲着我哞哞叫唤。老牛的这套动作再明显不过了,是要我重新给它套上车轭。

我算是找到了免掉服挑水劳役的最佳借口,笑嘻嘻地对艾厂长说:“瞧,它不稀罕你的照顾,它要生命不息拉车不止哩。你总不能剥夺它的工作权吧?”

艾厂长口才不如我,搔搔头皮,没吭声,就走开了。约莫过了半小时,天快黑了,突然听见在大青树上掏鸟窝的艾厂长大声叫道:“不好啦,水车要翻啦!”

全伐木厂的人都跑到操场来看,只见老牛拖着水车正在爬最后几米坡,它的身体歪歪斜斜,快要倒下的样子。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运水车奔去,但从操场到红土道有五六十米远,看来再快也无法赶在车翻掉前跑到那儿帮老牛一把了。眼看一场车翻牛倒的悲剧不可避免,突然,奇迹发生了,只见老牛哞地低吼一声,勾着脑袋,四肢用力,整个身体像要跪在地上,一米……两米……三米……终于,运水车被拉上了坡顶,在平整的水池边停了下来。这时,我们也赶到了运水车旁,艾厂长焦急地说:“快,给老牛松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老牛嘴里咕噜咕噜吐出一大团白沫,四肢一弯,跪卧在地,硕大的牛头歪倒在地上,两只突兀的牛眼也慢慢闭上了。

老牛死了,它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要是不拉这趟车,它还能多活几天的。”艾厂长说。

时隔二十年,我还常常在梦中见到那头老牛,见到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奋力拉车的情景。我觉得,我能从中学到很多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