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不可能!

这话响彻了整个大报告厅。而我刚讲完一个关于一种新型物态的革命性概念,这是由我和我的研究生Dov Levine共同发明的。

加州理工学院的这间报告厅里坐满了来自各个院系的科学家。讨论本来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就在最后的人群鱼贯而出的时候,响起了一个熟悉的、高调的声音:“不可能!”

我闭着眼也能认出这个另类的、低沉沙哑的、带着明显纽约腔的声音。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科学偶像,传奇的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他顶着灰白到肩的头发,穿着他一贯的白色衬衫,脸上带着让人放松戒备的、狡黠的笑容。

此时费曼已经因其发展了电磁现象的首个量子理论的开创性工作而获得了诺贝尔奖。在科学群体当中,他已经被视为20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

他有一种特别顽皮的幽默感,还因其精心设计的恶作剧而“臭名远扬”。但当涉及科学的时候,费曼一直是毫不迁就地实在并总是严酷地评判,这使他成为科学研讨会上特别唬人的存在。谁都可以料到,一旦他听到什么在他看来是不明确或者错误的东西时,他就会直接打断并公然向演讲人发难。

所以,当费曼在我演讲开始之前进入报告厅并坐在他习惯的前排位子上时,我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在演讲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他,时刻等待着任何可能的爆发。但是费曼一直没有打断我,也没有提出质疑。

“物理X”

演讲结束后费曼上前与我对质这个事儿,恐怕会吓到许多科学家。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差不多十年前,我还是加州理工的本科生的时候就十分有幸跟费曼一起亲密工作,我对他只有仰慕和爱戴。费曼通过他的文章、演讲和躬身指导改变了我的一生。

在1970年当我作为新生第一次进入校园的时候,我打算学习生物或数学。中学时我从未对物理产生什么兴趣。但我知道每个加州理工的本科生都要求修两年的物理课程。

我很快发现,很大程度上拜那个教科书,也就是《费曼物理学讲义》(卷一)所赐,新生物理难得邪门儿。这本书不像是传统教科书,而是基于费曼在1960年代做的一系列有名的针对大一新生的物理学报告而整合起来的精彩文章。

不像我曾经接触过的任何其他物理课本,《费曼物理学讲义》从不拘泥于阐释如何解题,这使得尽力完成繁难的课后作业既费时又费力。不过,那些文章提供了更有价值的东西——费曼本人思考科学的方式的深刻洞察。一代代人从费曼讲义中获益。对我而言,那段经历完全是一种启蒙。

几周过后,我感觉我被洗脑了一样。我开始像物理学家一样思考,并且热衷于此。就像我这代人里的许多科学家一样,我很自豪地将费曼视为我的英雄。我打消了我原本学习生物和数学的计划,而决定加倍努力地专攻物理。

我还记得在我大一阶段,有几次我鼓足勇气在报告会前向费曼打了招呼。在当时要再有其他举动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是到了我大三的时候,我室友和我不知怎的就鼓起勇气去敲他办公室门,询问他能否考虑教一门非正式课程,每周一次和像我们这样的本科生见面,并回答我们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我们跟他说整个课程都是非正式的,没有作业,没有测验,没有打分,也没有课程绩点。我们知道他是对行政事务毫无耐性的离经叛道之人,也希望这种随性能吸引到他。

十年前或更早些,费曼开过类似课程,但只是针对大一新生并且每年只开一个季度。现在我们请求他做一整年同样的事情,而且对所有的本科生都开放,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可能追问更多深入问题的三年级和四年级学生。我们建议这门新课程名为“物理X”,就像他之前的课程一样,让所有人都清楚它是完全脱离书本的。

费曼想了片刻,出乎我们意料,他回答:“Yes!”所以后面两年里,我和室友连同其他一些幸运的学生一道,每周和费曼一起度过一个美妙而难忘的下午。

“物理X”一直这样开场:他进入报告厅,询问谁有问题。偶尔,有人想问一个费曼刚好是专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他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是驾轻就熟的。然而在其他时候,很明显费曼之前从未想过这些问题。我一直觉得这些时候特别有意思,因为我有机会目睹他头回面对一个问题的时候是如何思考和解决的。

我清楚记得我问过一些我觉得有趣的问题,即使也担心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是很无聊的。我想知道:“影子是什么颜色?”

在报告厅前头来回走了一会儿后,费曼开始兴致勃勃地对这个问题进行抽丝剥茧。他发起了一场讨论,关于影子中的微妙层次变化,关于光的属性,关于颜色的感知,关于月球上的影子,关于月球上的地球反照光,关于月球的形成,等等。我听入了迷。

在我大四的时候,费曼同意作为我的研究课题的导师。现在我能更近距离地目睹他处理问题的方法了。我也体验了没有达到他的期待时他的尖刻口吻。他常用诸如“疯了”“笨”“荒谬”“愚蠢”这样的词语来批评我的失误。

这些刺耳的话一开始很扎心,使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学习理论物理。但我发现费曼并不像我一样把这些严厉的批评看得那么重。往往紧接着,他就会鼓励我尝试不同的方法,并邀请我在取得进展的时候再来。

费曼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一些最激动人心的科学意外可以从日常现象中发现。所有你要做的就是花时间仔细观察事物,并问自己好的问题。他还影响了我的信念,就是没有必要像许多科学家那样,迫于外部压力而局限在科学的某一领域。费曼的言传身教告诉我,但凡有好奇心指引,那么摸索各个不同领域也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