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

多年前,我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杂志社福利不错,专门请人来给我们做午饭,每顿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原则上每周菜品不重复。

二十几个人的饭不好做。同事们来自天南地北,各有各的脾胃,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葱姜蒜,有的口味重,有的不吃辣,顾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给我们做饭的人来了又去,安徽的小李、四川的王姐、东北的孙姨……她们各有各的拿手菜,也各有各的理由离开了杂志社。有一段时间,几个大姐轮番来试工,大家却总不如意,直到李姐的到来。

李姐是安徽人,她那时40多岁,却给人一种年轻姑娘朝气蓬勃的感觉,梳着高高的马尾,眉目清朗,站在那里和前台的行政妹子聊天,嘴角带着笑意。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莫名给了我们一种信心—以后吃饭应该不用愁了。

果然,自从她来了以后,大家再没为午饭的问题发愁。她是安徽人,做的饭菜中正平和,花样却多,红烧蹄髈肥而不腻,玉米炖排骨香甜可口,白斩鸡鲜嫩美味,干煎带鱼配米饭真是一绝。有一次,她甚至买了一块很贵的鳕鱼回来,清蒸之后浇上她的秘制调料,给每个人分了一小块。虽然只是一小块,却是我从未领略过的软嫩甘美,那是来自深海的美味。

她会注意每顿都做一个大家都爱吃的荤菜;如果做了辣的菜,必然也会有不辣的;在放葱姜蒜之前,把一小碗菜单独盛出来,留给有忌口的同事。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往往还在厨房继续忙活,一边收拾厨房,一边洗大家陆陆续续送过去的碗,等我们吃完了,厨房收拾得焕然一新,大家的碗筷也洗好了。

李姐干活的时候喜欢唱歌,多是经典老歌,《东方之珠》之类的。偶尔有一天是黄梅戏专场,《女驸马》《夫妻观灯》什么的。无论唱什么,她总是唱得婉转悠长,最后拖着一个上扬的尾巴,将这首歌收在一个阳光的结局里。

有几次我去得晚,正好碰到她干完活儿出来,我们便坐在一起吃饭。我喜欢吃她做的饭,也喜欢听她说话。她告诉我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怎么做白斩鸡比较入味,比如做皮蛋瘦肉粥该什么时候放皮蛋,又比如在哪里买菜既便宜又新鲜。正是在聊天中我才知道,她除了给我们做饭,还同时兼了两份保洁的工作,每天骑着自行车跑三个地方。

我不禁感叹她实在太辛苦了。她却告诉我,骑车经过安立路的紫玉山庄,那墙外有大丛大丛的金银花。一边说,一边还歪着头想着些什么,像在回味,脸上带着笑意,像个小姑娘。

她是在第一次离婚后来北京的。之后,第二次婚姻仍以分手告终,而且离婚的过程非常艰难。我有些吃惊,真是没看出来,她那样清爽明朗的一个人,居然有那么多曲折的故事

离开前夫后,她带着儿子生活,因为同时干着几份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日子过得也不错。当然,单亲妈妈带孩子总是有更多不容易,尤其是孩子大了,就会给人出很多难题。

有一天,我听她跟其他同事聊游戏的事情,才知道她每天晚上回去都要玩网游。我着实吃了一惊:那个时候玩网游的人大多是年轻人,李姐实在不像是个玩游戏的人。

“李姐,你怎么还玩游戏呢?”

“说来话长。我儿子高中时迷上了网游,我不懂,但又想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只好自己偷偷去学着玩。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儿子跟我抱怨:‘妈妈,怎么我一上游戏,就总有个女的来砍我,把我的装备都砍掉了,我躲在哪里都能被她找到。’我心想,那当然,因为她是你妈啊!”

因为这样的小插曲,儿子从游戏中抽身而出,还考上了重点大学。她在解决了孩子玩游戏的问题之后,并未从此“金盆洗手”,而是将游戏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那时还不太懂游戏,但很喜欢看她认认真真跟我分析游戏的样子。

就这样,李姐踏踏实实待了下来,成了公司的一分子。那年年底,春节快到了,大家都在准备回家过年。我问李姐,她说:“我今年就不回去了,花不起那么多钱,老家亲戚太多了,光舅舅就有6个……”我们都笑了起来。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大大方方把生活中的难处用笑话讲出来。

只有一次例外。我们几个同事在讨论一件小事时,她插了几句嘴,突然有人冲她大声喊道:“你就别说了!”她愣了一下,沉默了。过了没多久,大家都吃完饭回去了,我也准备回去,却发现她坐在饭桌边流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赶忙过去陪她坐着,劝她不用太在意别人的无礼。她摇了摇头,眼睛通红,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后来,我才想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李姐以前告诉过我,她喜欢杂志社,这里都是年轻人,有着平等相待的工作氛围,大家也都很喜欢她,让她觉得自己是杂志社的一分子。直到这一天,她发现,有些事情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那个中午,她任性地哭了很久,哭完之后,很认真地谢谢我,眼角还带着泪,便开始收拾餐桌,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第二天,她一切照常,依然带着笑意,给大家做饭,唱歌,体贴地对待每一个人,包括那个对她大喊的同事。

第二年,我换了一份工作,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不仅要适应全新的工作内容,而且还面临着中午不知道吃什么的困惑,这让我总在午饭时间想起李姐。

后来,我听前同事说,杂志社一度很缺人,李姐知道了以后,还问他们:“小寻能不能回来呢?”她其实有我的微信,却没有直接问过我。

我后来再也没有回那家杂志社,也再没有吃过她做的饭。彼时,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就像她一样,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悬念。我们没有再联系,仿佛离开那张饭桌,我们便无话可说。但我有一年骑车经过安立路的紫玉山庄时突然停了下来,风里,有金银花香。

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想到她,点开她的头像,却不知道说什么。有时候又觉得,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她大概已经忘记了我。

直到虎年的春节,我拿着手机给亲朋好友拜年,看到她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祝福的短信。发完之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是小寻”。

没想到的是,她很快就回复了:“知道啊,宝贝,我一直在关注你。”

我笑了,其实我也一直在关注她。我知道她还在北京,儿子发展得很好,她自己过得也不错。当然,对李姐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值得的,她都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