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鸟低飞,萧萧落红

中国文界千百年来历有“文章憎命达”的说法,细细回溯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群,真可谓一部辛酸血泪史,数来数去也就冰心的一生较为路顺途坦,余者要么疾病缠身,要么英年早逝,或者情感挫折,抑或横遭迫害,其中尤以萧红心灵所蒙受的创伤最为深重,集诸端不幸于一身。

萧红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重要的作家,亦是我心底深深为之折服的女作家。时光荏苒,今年恰逢萧红诞辰110周年,79周年忌辰。1911年6月2日,萧红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一个地主家庭成长环境压抑落寂。有着异禀的奇女子终是与旁人不一样,在文学史上写下传奇的天才女子乃是迎着叛逆之锋的人生行者,早年与母亲不亲近,与父亲有冲突,于16岁和19岁两度离家出走,一为求学,一为逃婚;然终被未婚夫所骗,弃临产之际的萧红于不顾。萧红被迫投诸报端求助,从而得以与萧军结识并同居。萧红后来在一本近乎“私语”写作的散文集《商市街》中记述了这段情感温馨的生活,但委实太过短暂,两人于1938年分手,旋即端木蕻良追求萧红。1942年1月,萧红贫病交加,应验了她对生命的预言:“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1942年1月22日,萧红在一张纸片上写下遗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永别了一生“比青杏还酸”的命运。李健吾获悉后,在《咀华记余·无题》中写道:“最可怜的萧红好像一个嫩芽,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虫咬了根,一直就在挣扎中过活……”此言不虚,萧红在许多城市生活过,但从没在一个地方住上过两年,她总是在“离开”。

太“硬”的萧军和太“软”的端木蕻良,都未能给予萧红一份完整的情感,萧红的婚恋是不幸的。萧红在与聂绀弩的一次闲谈中曾说过:“我是《红楼梦》里的痴丫头香菱。”香菱本名甄英莲(谐音“真应怜”),许是一言成谶,与香菱命运庶几近之。令后辈唏嘘不已的是,她的不幸源自本人“痴心女子偏遇负心汉”的盲目追求与错误选择,更令人痛惜。

1934年写就,1935年第一次以萧红署名出版的《生死场》奠定了萧红的文名,因由鲁迅作序,胡风作跋。萧红是呼兰河的女儿,她把视野和情感投放于黑土地上那群可爱却又可怜的乡亲身上。《生死场》载取“九一八”前后东北北部农村生活图景,萧红将重点落在乡村女性命运的叙述上,用她那枝摇曳多姿的彩笔,书写农村女性的心灵隐秘、绝望和伤痛,讲述女性承受土地最原始的生命轮回,从而对人性、人的生存这一横亘千古的文学母题作了近乎透彻而又深邃的诠释。《生死场》中愚夫愚妇们“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悲惨图景,即便历经岁月河流的筛沥和洗涤,至今读来,仍让我感慨万千,喟叹不已。其文学样式亦是新颖别致的,介乎小说、散文、诗歌“三合一”般的叙事风格,然究其内里,萧红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注和洞察,亦如导师鲁迅。如此看来,萧红也是一位瞄准传统弱点“开火”的狙击手。难怪鲁迅青眼有加,盛赞:“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添了不少明丽和新鲜。”中国现代一流的评论家李健吾于当年也很是看出了些端倪,曾做出了中肯的评价:“萧红的才华远在她的同伴田军(萧军)之上,你不要想在《八月的乡村》寻到十句有生命的词句,但是你会在《生死场》发现一片清丽的生涩的然而富有想象力的文字。”面对这样的赞誉,与萧红有过情感纠葛的萧军、端木蕻良颇不以为然,很是不服气,迄至老年,他们终于不约而同地在不同场合表达了对萧红文学才华的心悦诚服。

于1940年杀青的《呼兰河传》可谓萧红的巅峰之作,堪称一部歌谣般优美的史诗;她以朴实、细腻的笔调回忆自己的童年和故乡,无名无姓的贩夫走卒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在这幅北国风情画卷中,萧红向世人展示了她超人的艺术感受力、细腻的文学表现力和充沛的文学艺术创造力。半个世纪后,这部作品荣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百强第9名”,而她本人在其诞辰85周年之际,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价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当代女作家之一”。诚如萧红的后辈—东北同乡诗人王小妮所言:“真正的作家是稀有的,在本世纪,萧红算一个。”

萧红以小说名世,但作品经常遭到误读和曲解,或许是小说遮蔽了作者本真的缘故,因而从散文中更能看出她的心境与修为,好在她的散文亦堪称一流。萧红的《商市街》乃其散文名作,是她早年在哈尔滨的经历过往,在倾注情感的字里行间,我分明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正做出展翅欲飞的姿势,是的,她欲翱翔于文学的天空……鲁迅的学生说来不少,悼亡之作还是萧红的那篇《回忆鲁迅先生》最好,不愧是最为鲁迅心仪的青年作家,字里行间满是暖意习习,神妙卓异。

萧红一生频遭厄运摧残,情感遭逢不幸,回望过往,萧红曾给自己一生下了这样一个断语:“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或许与其成长于一个没有关爱的畸形家庭有关,与她自身感情需求上存有依赖、留恋亦不无关系,故智商超群,情商低盲,一而再,再而三碰上了靠不住的男人。萧红是小说圣手,但她一生颠沛流离的经历就是小说,且比她的小说更动人、更凄婉。

百年萧红,这朵在现代文学史上最璀璨的花却在31岁就过早地凋零,令人扼腕叹息。萧红的生命长度是短暂的,犹如一只流离的鸟儿,终其一生都是在飘零不定的行旅中度过的,从北国之滨至南海之端折翅沉沙;萧红的生命宽度却又是丰厚的,她的作品宛若文学大观园中的一株奇葩,清丽奇绝,幽婉可人,虽叶落成泥近八十载,依然芳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