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黛瓦

那年桂姑娘14岁。

石榴花开的时候,她跟爸爸张瓦匠从蒋家舍坐上小帮船,天刚蒙蒙亮就出发,沿泰东河逆流而上,中午时分到了满是芦苇荡的草舍村。随后被“双胞窑”上的管事刘二接走。当天晚上父女俩被安顿在窑场吃住。所谓“双胞窑”就是一南一北两张圆台形窑膛连在一起,窑墙与内壁用泥土夯实,双窑轴对称,呈“Y”状一左一右分布,可以轮番烧制砖瓦,效率很高,用窑工们的话说“息人不息窑”。这是城二爷家的第五座土窑,也是唯一的“双胞窑”。这座窑烧砖也烧瓦,包括旺砖、滴水、猫头和山脊饰砖等。

桂姑娘个头不高,可谓“身量未定,形容尚小”,头发乌黑,眼睛大而有神,不怎么说话,稍一开口颊上绯红。第二天上午,刘二几个过来查验新招短工制作砖瓦技艺熟练程度。三男一女抓阄决定操作顺序。其中两个男孩人高马大,另一个男孩个子很瘦小。泥工将盘熟的坯泥堆放一边。制砖台上已备好砖模、刮木、泥刀、切弓、小脱板和草木灰等。刘二说,半炷香工夫,看谁做的砖坯又快又好。桂姑娘运气不知是好是坏,抓阄排在了最后一个。小个子男孩先上台,他手脚忙乱,丢三落四,憋得小脸通红,香燃完只做了五块砖坯,两块缺角。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孩,人粗心不粗,身大手不笨,一个做了七块,一个做了七块半,半块指的是第八块还没脱模,时辰到了。

桂姑娘系着青粗布围兜,戴着藏蓝色头巾,忐忑地走上制坯台,起先脸颊泛红,只一小会儿工夫,神态便自若起来。一双小手动作轻盈,十个指头分工井然,动作节奏分明。搪灰、备模、切泥、盘泥、摔泥、割泥、刮泥、脱坯,行云流水,连贯麻利。“啪——啪——啪——”一连做了九块砖。刘二张大嘴巴,三个男孩不停咂嘴。事后,刘二将桂姑娘做砖的过程说给城二爷听,开口就是:神了,那个女孩简直不是人,就是一个孙猴子,坯砖在她手中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变着戏法用泥变出来的。城二爷听得有趣,让他说得具体一点。刘二曾是制作砖瓦的好手,说起来自然是眉飞色舞、津津乐道。

桂姑娘走上台子就有灵气,手脚麻利,搪灰、备膜,你没注意,她三下五除二,咔咔咔,弄好了;切泥一刀下去,不大不小将将好,一块坯砖只多出一丁点儿泥;盘泥摔泥一气呵成,尤其是摔泥,幅度适中,动作轻巧,力度刚好,不飞溅,不起灰,泥刚好填满填实木模子;刮泥、垫板、脱模,动作轻巧连贯,坯砖脱出来四角方正、表面光滑。更绝的是台面干净不拖泥,工具整齐不杂乱,砖与砖中间过渡衔接自然,而且默默记住了自己做了几块坯砖。

泥、模、弓、板,在她手下如同有了灵性,好像不是她的手在摆弄,而是主动配合她在跳着舞似的。

桂姑娘还是制作小瓦的高手。这一次,城二爷要亲自看她制瓦。那天,春风细软,艳阳当空。刘二陪着城二爷几个来到制瓦场。桂姑娘事先做了一些准备,城二爷他们一到,桂姑娘立即开工。那只软里拉沓的木瓦筒儿(瓦模),在桂姑娘手上十分听话,她将预先备好的泥条子轻巧地捧托到两只手上,然后稳妥果断地裹到那个旋转台面的瓦筒上,快速去掉多余的泥巴,迅速操起边上特制的凹弧形小木板,左手轻轻转动台面,右手上下灵巧地有节奏地刮泥、整平、洒水、出光,“笃笃笃、笃笃笃”,几圈整刮下来,一筒瓦坯呈现出来。下面就是脱坯,这是制瓦的关键,稍不留神就会土崩瓦解。桂姑娘麻利地提起瓦筒,轻轻放到整平的坯场上,吸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解开瓦筒上的套扣,接着一个巧劲儿,将瓦筒瞬即提出,只见那圆圆的瓦坯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坯场上。

城二爷连连颔首,对刘二说:她的手艺看来不比你差。刘二红着脸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啊,这孩子确实有些灵气。城二爷说:做瓦坯可以,收瓦坯可是绝活,这孩子行吗?刘二说:前面作坊正在收坯,将她带去试试?刘二问桂姑娘怎么样?她不吱声,只红着脸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来到瓦坯晾场。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桂姑娘开始收坯。只见她看了看瓦坯内的四个凹槽,然后两只胳膊悠悠分开,两只小手对掌,之后照着选定的方向,轻轻从半干的瓦坯腰上轻轻一拍,只听“噗”的一声,坯瓦像花瓣一样分成四块,她两手迅速分开,一只手上各抓两片瓦坯,接着将四片合到一起轻放一边。桂姑娘连续收了十个瓦坯,无一碎裂破损。

桂姑娘制砖制瓦技艺超凡自是名声远扬。之后的日子里,桂姑娘跟着父亲和窑上的师傅们学会了装窑、烧窑,学会了观火、烘窑、捂窑、炝窑、闭窑、窨窑等烧制砖瓦的工艺技能。两年后,桂姑娘制作的砖瓦,敲起来叮当响,看起来青黛黛,砖头,块块可做磨刀石,瓦片,片片可上庙堂。三年后,城二爷请人做媒,将桂姑娘变成了唯一的儿媳,灰姑娘终于变成了少奶奶。此事轰动一时,佳话传遍十里八乡。此后多年,城二爷家的砖瓦畅销泰州、扬州,甚至更远。至新中国成立前夕,城二爷手上有一座38门的轮窑,五座土窑。轮窑实行股份制,专门烧制红砖、平瓦;小窑仍然制作青砖黛瓦,生产规模之大,在苏北屈指可数。1956年,实现“公私合营”,此时城二爷已经作古,桂姑娘将轮窑股份和土窑全部交公,人民政府承认其窑业主地位。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她去世前,每月领取政府发放的生活补助金。

而今,轮窑越来越少,土窑早已绝迹。青砖黛瓦似乎成了乡居文化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