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河烈焰

初识塔里木,以为塔里木乡即塔里木区域的核心,但车在人烟稀少的道路奔腾几个小时,竟没走出小小的塔里木乡。更让我不解的是塔里木乡这地名在近百十公里就发现了两三处,看来塔里木河流域就更无边无际了。

蜿蜒的塔里木河,不但哺育着无垠大疆,激荡着茫茫大漠,更铸就着一个特殊群体的神话。果不其然,置身离塔里木河几十公里的地方,竟还有偌大的石油管控区——塔河油田,可见塔里木河的地域概念更非同小可。

熟知塔里木,始于石油钻井队。

我深入的井队为华北西部50175钻井队,恰遇他们往近百公里处的塔里木河畔转场。不同类型的大型车辆轰鸣着,各种东躺西卧的重型设备被请上车。百十号石油人各司其职,个个一身耀眼的红色工作服,忙碌的身影若团团火焰燃烧于寒冬。这些长年驻扎戈壁、踏足大漠、出入深山的石油人,各自有着鲜为人知的经历。

队长刘尊磊告诉我,那年井队在荒无人烟的沙海深处,单程出井场,至有通信信号的地方,就需五小时左右车程。大面积区域手机无任何联系的可能。每当有人进出井场,都会预先备一辆汽车待命。若出发车辆五小时外音讯全无,救援车辆即紧急出动。

可想而知,所有人对外没有任何联系。一口井从开始工作到结束几个月,连家人朋友都不会有只言片语联络,父母妻儿、外界变化一无所知,说井场是一座孤岛毫不为过。井队要求只要有人出去,须竭力为大家携带亲朋好友信件,满足个人采购所需,做好心理安抚等事宜。

井上干了三十年的李启林说,以前对外靠书信、电报联系,他们井场在塔克拉玛干腹地,钻杆只要旋转起来,即使遭遇沙尘暴也不能停工,一旦停下来,钻杆就会被地下泥浆凝固,这口井也就报废了。只能迎着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沙尘暴,在漫天风沙里继续。张口沙,闭口沙,鼻腔沙,口袋鞋袜,浑身上下都是沙。

吃萝卜白菜,住地窝子,照明用的是有时冬天启动不了的发电机。目之所及,除了井架就是沙漠,除了沙漠就是井架。

一次,由于种种原因,井队需暂停钻井工作一段时间。大部队出沙漠时,留下四位同事守护场地。漫长的四个月时光,待大队伍返回,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呆若木鸡。四个人里两人放声大哭,激动不已,两人一言不语,目光呆滞,后方知这为沙漠综合征。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哭,想号啕大哭!

他们天天面对黄沙,面对一眼望不到边的漫漫黄沙,甚至连只飞鸟、蚂蚁都不曾目睹,还有补给弹尽粮绝的无望,仅有的食物或水源变质。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窝子里,沙尘暴阵阵凄厉的呼啸,甚至不曾洗澡刷牙的日子。

我无法想象,他们如何熬过那巨大的心理崩溃期。从容接受任务安排,到焦虑彷徨,到心绪不宁,再到茫然麻木。眼睁睁看着同事情绪变化起伏束手无策。难以打发的不尽光阴,盼天盼地盼神助的心理折磨,那该是怎样不忍目睹的一幕幕。

他们的壮举像烈焰照耀大漠,似丰碑屹立人们心中,激励着一代代石油人前赴后继,无畏奋进。打高产井,打优质井,打标杆井,成为石油人不懈的追求。用卓越告慰前辈,可亲可敬的石油人,神话般在大漠创造着奇迹,铸就着辉煌,镌刻着不朽。

塔里木地质为盐碱地,农民收完棉花用大量淡水浸泡农田,下压土地碱性,恢复土地正常种植功能,以利于来年播种。位于塔河边的新井场搬迁不久,临近井场的一段土路路基较低,被灌溉水浸泡深淹,不但影响到钻井开工作业,连生活物资也运不进去,日常用水成为紧缺。为先保障吃饭用水,大家不洗澡,不刷牙,几十人同用一盆水洗脸。

书记刘彬华对我说,几十号人用一盆洗脸水有啥稀奇,曾经我们几十号人两个月才洗一次澡,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石油井队是最好的熔炉,刚进队的新人看到这种状况懦弱胆怯,甚至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刘书记耐心细致地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树立新人积极向前、开拓进取、迎难而上的人生价值观。一段时期后,他们逐渐变得果敢刚毅,无畏无惧,工作生活尽显男儿本色。

塔里木河的大漠戈壁,胡杨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不死、不倒、不朽”正是石油人精神的写照,若淬火铁流淌进石油人血液,涤荡着他们的心胸。他们对亲人似塔河水百般柔情,对困难像钢铁战士,对工作充满火焰般热忱。

如今,石油人住在有空调有暖气洁净的活动房内,休假探亲按规定可乘高铁飞机。专用石油公路四通八达,密集电网直抵井场,通信信号畅通无阻。可随时与千里之外的亲朋好友通话视频。野外厨房鱼肉蛋蔬丰富充盈,一日三餐皆为新口味儿,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洗澡。已往那生活不便、物资匮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每次外出深夜返回井场,由于地理环境陌生,总把不远处储油站那两座高塔上不熄的火焰作为参照物。远望熊熊烈火,就知井场快到了,蜿蜒连绵的塔里木河快到了。寒夜里温暖就会包裹着我,那是我们石油人骄傲的精神家园。

我凝视那呼啸的烈焰,弯弯曲曲的塔河连起团团焰火,映照着井架上石油人繁忙的身影。飞速的钻杆伴着雄浑的号子,沉寂的大地被石油人唤醒。

他们满身黑油渍,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瞬间,在我脑海永远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