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不死

一大片棱角锋利的厚云层,泼墨一般,俘获了晌午的毒太阳。

我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上汩汩的汗雨,移动了一下左肩上的草担,微微抬头眯了眯天空,发麻和诅咒的情感包揽了全部的心思。

门楣上的蒙布喇叭预告:今天午后受台风影响有阵雨。我和伙伴就是要抢在老天爷撒泼前,徒步把晒干了的草送到12华里之外的城北奶牛场。这不,三个同庚约好了,今天早点装扎草担,早填肚子,早赶路。没想到这雨势跟踪我们的脚步,来得又快又汹。所以,三人“嗨哟、嗨哟”地爆喘粗气,高一脚低一脚地跨过暑气冉冉的“银滩”,一定要跑赢这个鬼天气。

“银滩”是村庄北面信江的偌大河床,这段两百多米长的乱石之地,根本无路可走。三五天刚踩出一道辙,“三月桃花汛”后的“恶黄龙”,三番五次地光顾,扒得河床坑坑洼洼。“银滩”的北面才是信江的主河道。河面上漂忽着一条一百多米长的“下浮桥”。我和同行小心翼翼地移走过一尺见宽的浮桥“接板”,才开始有了一小段的“嗨皮之旅”,虽然肩上有六七十斤的负荷,但感觉是一种轻快的分享。因为哪只脚跺一跺桥面,人和担子仿佛会随着桥体的晃悠而转移了重压,自萌得如荡秋千一般。心,收得紧紧的,祈祷雨神放缓脚步,等到了奶牛场再下吧。否则,干草被雨亲吻过,奶牛场就会高调拒收,两块钱上下的收入就化为乌有。

肩上的干草,有一个“踩不死”的土名,乡下人,把这种草的名字叫绝了,尽管俗不啦叽,但真的叫出了它的野性。也有的根据其长大后拔节抽穗的模样,叫它“鸡爪草”。后来,自己也查证过,这种草的学名叫“马唐草”。据说,还有古籍记载过,说是有这种草的地方就有马的存在,马儿尤其喜欢吃,还像吃糖一样的享受。乡邻对马喜欢与否不感兴趣,只要奶牛喜欢就行。

“踩不死”当然也有它的负面,因为是蔬菜庄稼的天敌,是一种在菜地、沙滩、沟渠、路边、田埂都随处可见的贱性杂草。生命力和繁殖力强得要命,哪怕一包土、一条缝,也能长得肆无忌惮。幸好,老家趋利避害,把它变现成“植物银行”,那些生长的环境就是“天然钱仓”。村里人从心底里感激奶牛场的存在。牛场在夏季趁着午后天干物燥,大量收购这种“一高一低”(高粗蛋白,低粗纤维)的优质牧草,收储后为奶牛过冬做备份。

每年7至9月,是打草的旺季。打草,当然是苦差事,但大伙儿苦中有乐。中午或者下午放学后,孩子们挽着大筐篮、挑起畚箕、扛着锄把结伴出发。有时各管各,搞“单干”,有时会采取集体行动,平衡劳动成果。“孩子王”手一挥,大家先哗啦啦锄铲干正活,后就调剂一些草青给弱小伙伴,免得他们回去量少交不了差,免受大人凶巴巴的“生抽”。快收工时,也常常“开小差”,孩子们围拢来死赌一把“三角豆腐”。别以为“三角豆腐”仅仅是各种灰白色的纸折叠而成的三角纸板玩物,在当时也是一种稀缺资源。有时候为了一块纸板,不是动起手来,就是叫得脖子发胀。摔纸板也要学会用巧劲,摔出的风把对手的纸板掀翻了一个跟头就算赢了。我打草算是小老手,但“使杂”玩技巧不行,往往草青被匀出去,纸板也输个精光。虽然吃了亏,但从来不生怨气,心胸当然过得去。

打回家的草青,都要摊在太阳底下暴烤一整天,第二天上午复晒一下就可以装扎草担。盛具是畚箕。村庄工匠特制了“高秆畚箕”,加粗加高畚箕的竹篾框杆,这样矮畚箕的容量就翻番了。草担大概70斤,十几岁的孩子都可以担得动。行情好,可以卖3分钱一斤,一担可以换现两块钱。挥汗一个夏季,一百多元的票子就能装进腰包。

赚了小钱,丢了身体的事也有。求财心切的家长不懂爱惜孩子的身体,要么过早让小孩“出山”,要么加大重量。孩子本身又不知道调适挑担子的要领,担草只靠左肩或右肩“一肩扛”,可惜,有的过早地成了“半边驼”。有的家长也会下贱地自嘲,早驼晚驼都是驼,毕竟成了正劳力后,也无法打破肩挑背扛的生存状态,菜农多数逃不出特有的“驼子人生”。

空气中,夹杂着浓重的牛粪香味和腥膻气味。嗅觉告诉“小草民”:几分钟就可以进场了。自己“呼哧呼哧”虽然累得快瘫倒,但吃紧的心终于松开。这一回,老天爷好像被我们感化,只摆摆架势,拉黑了天空,情绪的宣泄“慢了一拍”。大雨,在我们各自完成过磅后,才憋不住盖顶而来。

比比当下,许多人躺平后,发出“我太难了”的感叹,真是少吃了一份苦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