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去年,寄了几箱酒给父亲,有红的、白的。寄酒的时候,心里是开心的。想象着父亲喝着我的酒微醺的模样,不免就笑出声来。

其实,父亲很少有“微醺”的状态。虽然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就喝酒了,甚至有时候会一天三顿,但他似乎从来就没“微醺”过,更不用说“醉”了。不是因为酒量好,而是因为不贪杯。在我记忆里,父亲夏天喜欢喝啤酒,一瓶啤酒喝两餐。冬天喝黄酒,一斤黄酒喝五顿。现在大多喝的是母亲自己泡的杨梅烧酒,每次喝小半碗,一两左右的样子。在我所有的关于父亲喝酒的记忆里,从未见过父亲因贪杯而失态。我听说有个做父亲的,经常醉酒,醉酒时大喊大叫,用手指抠墙壁,将石灰墙抠个洞,以致指尖鲜血淋淋。酒鬼的亲戚朋友谈起他,总是一脸鄙夷,我则很惊异:“还有这样的人?”我听一个女人说,她有个常常醉酒的公公,有次叫她下楼吃饭,她没及时回应,于是,她公公就将一把菜刀从二楼窗户直飞进她卧室,她吓得一天都不敢下楼。我还亲眼看见一个男人,一边独自喝酒,一边对老婆骂骂咧咧。我一直认为,喝酒时骂老婆是最没出息的男人的作为,因为他在外面不能春风得意,就只有通过欺负比自己还弱的女人,才能宣泄自己的失意。但是,谁的人生没有低谷过?在父亲最失意的时候,我也没见他骂过母亲。父亲从不借酒浇愁,不像有的喝酒男人,以欺凌家人来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在父亲眼里,夫妻是应该互相扶持的,孩子们是用来爱的,能够托他多高就多高。因此,我从没想过要建议父亲戒酒,因为他有足够强的自控力。

小的时候,最喜欢帮父亲去买酒。如果吃饭时间快到了,而酒瓶子却空了,父亲就将空酒瓶交给我,让我去小店买酒。那时,似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个玻璃酒瓶子,一斤装的容量,是打点滴用剩下的(现在换了一次性的医用塑料袋)。父亲每次不会让我白跑腿,三毛七分一斤的黄酒,他会给我四五毛钱(手头宽裕的话,甚至会给我一块钱),剩下的就是我的“跑腿费”。我开心地去买酒,偶尔会买几颗一分钱一粒的糖果。但一般我不买零食,而是将零钱仔细地存在一个塑料袋里,藏在衣柜的角落里,每隔几天就拿出来数数。我小时候是个财迷,喜欢将分币换成角票,然后将角票换成更大面额的,直至换成最大面额十块的。但这样的机会比较小,除非是过年,才有机会挣个至多一二十块的压岁钱。我一般不愿意将自己的钱交给他人保管,觉得还是自己保管来得放心。何况,父母也不会让我们上交自己攒起来的零花钱。我九岁的时候,奶奶提议将九块三毛六的压岁钱交给她保管。我想了想,将我的塑料袋给了她。过了几个星期,我去问她要回压岁钱,奶奶竟然说“被老鼠叼走了”。我虽心下愤愤,却也无可奈何,以后再也没将钱交给她保管过。再说酒。买回的酒在土灶的热水锅里烫,不能烫很久,否则酒精容易挥发掉。烫一小会儿,让酒温热就行了。酒烫好了,父亲一个人坐在桌前,倒上一小碗酒,开始有滋有味地喝起来。一碗喝完,绝不再添,去别人家做客也一样。

先在我们饭前提前喝酒,免得吃饭时间过长,让奶奶或者母亲为了收拾而一直等着他,这也是父亲对家人的体谅。父亲对下酒菜并不讲究,一点儿花生米就能将一碗酒喝得开开心心。在我们做子女的心里,父亲饭前喝点酒,那是一家之主的体现。而不乱喝酒,又让他始终保持了父亲的威严、男人的尊严和酒者的体面。父亲一直对我们姐弟仨悉心教导,从不重男轻女,也让他在我们心中树起了“父亲如山”的伟岸形象。父亲常常对我们说:“长大以后要给我买酒啊!”我有了女儿,他像说相声一样对我女儿说:“长大了,要给外公买黄酒、白酒、红酒,各种各样的酒啊!”我们都毫不犹豫地庄重承诺了。

后来长大了,及至现在走入中年的纵深,才明白父亲让我们“买各种酒”的真正含义。其实,“好好长大”和“买各种酒”都是各个阶段的责任啊!一个人,在每个阶段,要尽好这个阶段该尽的责任与义务。至于其他,全交给时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