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菜酿诗

泡菜是成都人吃饭的陪客、常客。成都人爱说“像养花一样养泡菜”,这话听起来很像一句诗。

成都人讲究吃,吃饭当过节,做饭胜酿诗。过节不兴冷清,食材自然要欢聚一堂。不搞得五花八门的、热热闹闹的,怎么能算过节!酿诗不兴随意,有咬文嚼字之工。拿什么罐,加什么料,光阴几成,温度几分,心中都需有张明明白白的谱。

我早听闻外公的老友老唐叔爱玩、会玩,他是教古汉语的老学究。那天,我见他在朋友圈里晒墨宝“不择贵贱,皆入我瓮”,以为他在讲收徒,有教无类之说。外公却笑道:“他在说他的泡菜呢。”

“不择贵贱,皆入我瓮。”原来,这八个字展开来说,应当是“不择蔬菜贵贱,皆入瓮”。老唐叔家世代生活在成都,成都的冷风一吹起,老唐叔就要开始为吃泡菜做准备。后来,有一回我们赶巧途经成都,他便邀我们去他那坐坐。

“我这一坛子哟,包罗万象!”谈起泡菜,老唐叔面庞一红,起身领我们去厨房看他的作品。厨房里的宝贝不少,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泡菜罐子。我凑近那几坛玻璃罐子,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泡菜艺术馆。真的,这些隔着玻璃的各式泡菜鲜亮色泽,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艺术,这是一种很天然的、很动人的视觉艺术。

原来这就是“不择贵贱”,这些“巴适”地窝在罐子里头的食材,平时看着灰头土脸,毫不起眼,这会儿却晶莹鲜妍,像宝石,像玉带,像绸缎,各有各的美,又是那样的朴实。大概这就是农作物,总把光鲜的一面深掩,毕竟谁是靠光鲜胜出的呢?它们在地里时,早就被教导,要谦卑,要谦卑。

“泡莴笋条条、泡青菜梆梆、泡萝卜缨缨、泡萝卜皮皮、泡莲花白脚脚。都好吃!”老唐叔像是在喊自家娃娃。“都是些大自然的东西,好东西!”爸爸感叹道。老唐叔还在招呼大人,我和弟弟好奇地缠着老唐叔的爱人问这问那。他爱人是极热心的人,总是笑盈盈地回答我们。她抱起一只汁水丰盈的红皮萝卜,教我们一划成四,泡进坛里,剩下的事情只管安心地交给时间。待几日过后,萝卜就会由里到外变成粉红色。

我的心真实地被打动了,是被这做饭的、吃饭的认真劲儿,还是被大自然积极参与,相互作用的整个酝酿过程?大概都有吧。恰如每个汉字无贵贱,各种蔬菜也很平等地被拾掇妥当,而后交给光阴封存,交由时针写诗。昼是留白,夜是浓墨。

次日清晨,老唐叔招呼我们吃早饭,桌上一碟爽口的泡菜令我至今还觉余味犹存。原来,那是老唐叔夫妇昨晚特意为我们准备的“洗澡泡菜”。经二人用心料理,加一夜时光酝酿,我们才有享用这新鲜捞出来的佐餐的口福,咬上一口,脆生生,久久回甘。

平凡的清晨,饭桌上的笑声和着香味在这间蜀地人家一方小桌的碗筷间流连。这样的场景,日日在这里的许多人家上演。把平淡的日子酿成值得细品的回味,正如将普通的蔬菜变成各式佳肴,这正是千百年来巴蜀人擅长和推崇的。

如今,成都川菜博物馆里还居住着不少老四川的、老成都的宝贝。一个天青色的泡菜坛子,外头铺着水墨江山,里头装着千百年来蜀地人做饭的、吃饭的“讲究”。这些如同酿诗一般的讲究,飘着泡菜独有的醇香,还蕴含着千古江山悠悠的文化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