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生命的史铁生

谁也不像他那样,人生连串的病不单行。好好地活到二十岁,脊椎裂,下肢瘫痪,肾坏掉,功能一点儿都没了。尿毒,血液里毒积着,排不出去。他一、三、五得做透析,“把全身血都抽外边一罐儿里,洗一遍,弄干净了再搁回去。”他跟我说,像在说洗胡萝卜。他上午透析,人累得不行;下午人虚软,做不成事。第二天上午人清新点儿,能做点儿事;下午,体内毒素又积累,人又不行,等再一天的透析。他的日子,就这么两天一循环。还有什么元素,还透析不出来,就在体内积毒。这么严重糟糕的病,铁生一直这么挺着,撑了三十八年。撰文,出书,精神健康快乐,这人生无人能比。

我想不来我能承受这人生。我说:“你别老想干事儿,得先休息。”希米批评他:“他是贪。”铁生笑着,抱歉似的:“我贪点儿时间。”我明白,为他感动:“你不是贪时间,也不是贪利用精力。你是贪生命。别看你不怕死,不在乎生命。”铁生看着我笑。

他给我讲过:我开始不认。年轻,不甘心这安排。后来我说我认了,其实不认。我做梦,梦里我都是好腿,跑,不坐轮椅。命里骨子里不认这事,后来终于认了。有一天我坐着轮椅,看对面来一人也坐轮椅,想:哎?我也这样吗?已经不知觉、不察觉、不在乎了,说明就是认了。这,就行了。

但他的活法是受罪。下肢瘫痪,起居全得靠人。不准喝水,最多湿毛巾润润嘴唇,想喝水是煎熬的渴望。睡觉只能两个姿势,其他姿势都有危险。一个是坐床上,向前弓着身子抱个被服卷儿,前俯趴着。另一个是平躺,不能侧,一点儿都动不了。难受得要死要活,就是在受刑。他跟我坦白:“我常常想到死。”

他给我讲故事,说植物人脑筋是好好的,意识清楚。脊椎断了,高瘫,所以他只能想。嘴、眼能动,身子不是你的,你被束被缚,不自由,你这时就特想安乐死。“特向往。”他笑着,“对这个人,那是解脱。真的,那是快乐。”

也就几星期前,我还在铁生家坐着,看他说笑。史铁生的笑哎,招人喜欢,天真率真,那是一种类似婴儿的笑。那欢乐是晶莹的,没有渣滓,你马上会被感染。在个黑红大汉的宽脸膛上,会浮出那么种纯真的笑容,真不可思议。

这完全不像个病入膏肓、随时会走入死亡的人。刚吃了好的,他跟个孩子似的开心:“我们刚吃过涮羊肉。你瞧,没赶上。下回下回!”问我,“你吃羊肉吗?”抬头跟希米说,“下回咱约老谢吃涮羊肉,在家涮,再约上俩。”希米笑着看着他,对我说:“咱约好,你说哪天吧,我们去牛街买羊肉。不要你管。那儿牛肉羊肉都好,又便宜,还干净。”铁生跟着插嘴:“我们老去那儿买。哦,对了,还有白纸坊,内合儿(那边儿)有一张记酱牛肉。嘿,酱得倍儿棒。成块儿不散,但不柴。味儿好,吃不厌。我们老挨那儿买。”我赶紧说这我得记下来。然后我想起来,说:“我那天看电视,说常营回民乡,有一李小老,”铁生不等说完,叫道:“嗨,烧饼!”我叫起来:“哎呀,了不得。你知道?真是成精了。走不成动不了的,哪儿有好吃的,这么门儿清!”“那是!李小老烧饼,一绝啊!”那得意,唉,那笑,真可爱。

希米就循惯例,告诉我他们这儿经常发生的故事:“铁生刚住过医院,好危险,又挺过来了。”铁生笑着:“这回悬,肺炎。差点就死过去,真的。”我说:“啊?!”看着他,我说,“不像啊。”两人都说:“就是就是,真的。”希米说:“他一直就老出事儿。都特危险。”这次是胃液呛进肺,感染成肺炎。铁生侃侃谈,像在说故事段子:“睡半夜,胃酸呛进了气管。睡的姿势不对啊,人就想偷着侧躺一下,突然就一股巨酸,巨烫,山崩地裂的,人一下子佝偻过来。然后发烧,40度高烧。浑身大抖,连好几小时筛糠,特恐怖。”他们到医院去抢救,抗菌素激素俱下。大夫说得住院,但医院没床,就回家。医院离家不远,每天清早坐轮椅,穿大街过马路,去医院打针输液。铁生笑说:“每天咱起早上班,当了八天上班族。”希米叹说:“折腾了一个礼拜,这才过去了。”

叫病折磨得这么久这么苦,他悟得太多太深。大约是他人坐那儿,干不了别的,就想。过去在地坛,就在树下想。这想,坐禅式儿的,跟达摩面壁似的。我看铁生的《病隙碎笔》,内心具深沉的宗教气质。那对神性对人生的追问,是人独自蹒跚于苦难沉重的路上,需要的解脱。

我以为我理解他内心的支撑。他用文字写道:“在思之所极的空茫处,为自己选择一种正义,树立一份信心。这选择与树立的发生,便可视为神的显现。这便是信仰了,无需实证却可以坚守。”这是他于苦难中,对自己人生的锻炼。我感激他给我的这些点拨。

铁生把脊椎肝脏遗体都给捐了。没有追悼,没有遗体告别。1月4日,大家将聚会,是为铁生庆贺六十岁生日。电子邮件通知说:“拒绝花圈和挽联,希望大家穿得鲜光,长得鲜艳。”

我和大家一样,知道铁生还在。我记着他的话:“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