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与我(2)

五、

一周之后的傍晚时分,正值立秋节气,我重返地坛。天高云阔,地坛终于开始向无明愚钝的我昭示它的谜底。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地坛的地图本来就是由内与外两部分构成的。古树藤萝、林荫小路构成的外在地图浅显而脆弱,早已在时间的雕刻下面目全非;而内在的地图是由先生的母亲与精神、迷惘与顿悟、沉溺与超脱构成的。这个内在的地图在时空的维度里了无痕迹,因而岁月与空间也无法侵蚀它、更改它。只有去寻找这个内在的地图,我才可能找到当年的地坛与当年的先生。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暮色中的古园,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晴朗的日色与清凉的空气将人间烟火引入地坛。如果你站在园内,闭上眼睛,你就再不能听到微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树叶凋零的叹息;听不到门壁的红漆徐徐脱落,新生的野草兀自生长;最后,你将捕捉不到一 丁点儿古园的呼吸。你只能听到三三两两从你耳畔经过的跑步声,此起彼伏的手风琴与二胡的和弦;听到几个年迈的老头儿在谈论天气,几个温和的老太在谈论儿女;听到孩子的哭闹如风筝飞上天空,无数的妈妈在园子的小亭中哼唱童谣;听到节奏铿锵有致的英文歌从巨大的音响里传出,带动上百人在园子的空地上舞蹈。你失去了视觉,便无法辨认出地坛—你会以为自己置身于随便哪一个公园或者广场。圣埃克苏佩里曾在他的童话里借一只狐狸之口说,事物的本质是无法用眼睛看见的。地坛也是如此。

我对上次错过了祭坛耿耿于怀。祭坛在《我与地坛》当中的位置非常重要。虽然先生对祭坛本身只是记述了寥寥几句—“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我却觉得,祭坛遍布在先生的地坛中。因为祭坛便是神圣的所指,是心的家园,存在的栖身之所。

于是我不再自作聪明地闲逛,而是按图索骥,别无二心地向东南角的祭坛寻去。到了祭坛我才知道,我上次之所以没有找到,是因为它的大门紧锁,被高高的围墙围困其中,根本无法从外观上辨认出来—祭坛对世人关闭了。

我只能尽可能地贴近它紧闭的红木大门,与被门缝所切割的祭坛相认。我可能永远无法观其全貌,只能盲人摸象般触碰到它的局部—白石堆砌的石阶,金色的圆形墙壁,还有上方空荡荡的沉默的天空。

总有一天,我们要回到先生身边,回到地坛之中,偿还我们的深深亏欠。

六、

你往园子的各处走吧。你会深陷人群,如同孤舟漫游在欲望之海。你会看到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挤满了街道与长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躺在青草上,食物散落一地;中医养生园里病恙的老人贪恋地呼吸植物的香气;只要有音乐响起的地方,就会有起舞的身影。

你会看到一位美丽的妈妈在亭中哺乳婴孩,她的眼神因望向孩子而温柔似水;另一位妈妈在泥土堆成的“蛋糕”上插上树枝,告诉孩子—现在可以吹蜡烛了;而更多的妈妈在街道上伏着身子追逐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急促的呼吸里是急促的幸福。你因此会想到先生早逝的母亲,想到无数令人心疼的脚步,一年一年花开花落的合欢树。

你还会看到步履蹒跚的老夫妻并肩走过,他们走过先生的树荫与车辙,互相分享着昨日的回忆,嘱咐着明天的食物;看到一个老太太走累了,瘫坐在长椅上,倚着老头儿瘦弱的肩头;看到动作迟缓的脚在一群年轻的脚之间无所适从,像追赶逝去的日子一样追赶着人间的节奏。

你会看到:无数的生命在升起,无数的生命在下落。地坛的时间依旧循着先生那时的规律,地坛中的生命也依旧循着先生感受过的节奏。在这一刻你为欲望的美妙甘甜而迷醉,下一刻你又会为欲望的黏着沉重而慌乱。当你望着那些起舞的人群,你会明白为什么先生会那样诉说:“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

七、

离开地坛,竟再次与那只花猫相遇。它和其他两只流浪猫一起卧在一片远离喧哗的林子里。一黑一白两只猫见了我,匆匆闪到更远的树后,只有那只花猫伏在原地,沉静如水地看着我。

它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知道你还会回来。”

“我知道你为了找我,还会回来。”

先生,那是你吗?

那不是你吗?

暮色笼罩地坛,黑夜突然降临了。

八、

在写作《我与地坛》之后,先生说过一句话:“我已不在地坛,而地坛在我。”

这是地坛的谜底吧。

我所有的找寻可能都是徒劳。如今的地坛早已不是先生的地坛。先生从20年前的某天起,就再也没有进入过这个园子。

但我所有的找寻也可能没有白费。我循着先生文字里的地图,在清晨和傍晚两次进入,我在每个角落的上下求索,都只是在先生的灵魂里漫游罢了。

现在,地坛在何处,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先生一直在这儿。

就在这儿。在我灯火孱弱的欲望深处—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