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全职女儿(2)

醒来,妈总要愣怔一会儿。夏天的午睡是最好的,醒来神清气爽;冬天则最难受,黄昏四合,梦里把前世今生都走了一遭,一个人,简直像从一个温暖的世界抽离到冰冷的现实中,孤独至极。好在,小房间里能闻到厨房里的饭香,听到洗衣机的响动,还有客厅里新闻的播报声,这一切将遥远的思路带回来,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烟火和等待,于是安心在被子里看一会儿手机,伸个懒腰,起身,迎接又一个下午。

外公不能走楼梯了。吃过晚饭,外婆和妈就下楼散步,依然胳膊绕着胳膊,走过一栋栋红砖小楼。水泥路整修过,如今路面平滑宽阔,吉普车都能开进来。对面的小楼三层那个阳台封上的房间,曾经住着外婆最好的密友,已经去世了十几年,但那个房间,似乎还停留着她探头出来打招呼的身影—“哎,你去散步呀,等等,我也去!”几盆蔷薇开得灿烂,小老太太齐耳短发,比外婆矮半个头。只是如今挽着外婆胳膊的,换成了自己的二女儿。

红砖墙面经过几十年风吹雨打,颜色愈加沉稳,楼里面的小囡们,早已四散纷飞,有的远在万里之外,有的人在,心却已不在身边。小区里的香樟青枝绿叶,散出淡淡的香气,闻一闻,似喝了一杯刚榨出的青汁。光阴蹉跎,光影不变,现在的年轻人,偶尔还会在那些老墙老树边拍照,她们说,那叫怀旧。

妈说:“再让我出去打工,我是不干的。”刚把家里开了几十年的饭店卖掉时,她也闲不住,出去打过两次工,到人家的饭店做事。一言一行都被盯着,老板家生怕被偷拿几根菜、几两油,她刚刚坐下,又被叫起,活儿永远干不完……一日回家,她背着人躺在沙发上哭,问起,说让她擦灶台下面的油污,十几年结的老油垢,要一日擦干净。说起来,自己也当了几十年老板娘,虽然也要自己做事,但到哪里都被人客客气气相待,哪儿受得了这等气。

她说,我一辈子都过得苦。

从小,我就听了太多妈跟外婆在川沙农村相依为命的故事。赶海,种地,喂鸭,捡螺蛳,带妹妹,侍奉老公公,拼死拼活地挣工分。即便如此,一年到头,总有一段日子要挨饿。外公则在南京,直到他调往安庆,才终于一家团圆。成家以后,妈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一个不甚娴熟、圆滑的主妇,一段谈不上圆满的婚姻。隔了几十年,兜兜转转,又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她说,我再也不想出去受苦了。

“不是谁都喜欢那般波澜壮阔、瞬息万变的生活,不是谁都像你,只想往外跑。”妈说。

她又看看我:“你是不是觉得外公外婆给我的工资低了?”

“还行吧,你觉得好就可以了。在外面工作,哪儿能睡到自然醒,包吃包住包零食,想什么时候请假就什么时候请假?你还有个资深助手。”

妈离外面的世界已经太远了,远到她不知道35岁危机、职场妈妈、摆摊经济……因为很远,也因为无须在意,所以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代表着稳定、清晰、温暖和满足,她无法想象年薪五六十万的生活,也不追逐所谓的人生的意义和自我实现。妈守着自己的爸妈,买菜,做饭,跳舞,拥有自己的社交网络和保障体系,自得其乐。她的幸福感,远远超过我的。

“我到了这个年纪,你外婆还把我当小孩呢!”她的神情里有点儿得意。

我想,作为全职女儿,快乐并非来自一个月拿的那点儿钱,而是人到六十,还有浓浓的被需要感,是这份被需要,让人们在辽阔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混乱变化的信息洪流里,找到了一根属于自己的线头,日复一日带来的不是枯燥,而是看得见的未来,不管这份稳妥能持续多久,都好过两手空空。

这艰苦的仗,于上一代人,是打完了。

于这一代人,却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