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家思家

宅家旬余,元宵第二天在笔记里写下这么一段话:央视晚会,我家包场。昨夜央视的元宵晚会,没有一个观众在场,台下是那么的空旷,仿佛就是我家的专场。窗外的城市一片寂然,一家老小却从头到尾不断地鼓掌。没有了往常的灯谜,透过连线,一家人陷入了无尽的猜想——鏖战艰难,敲门的春天,一定是在赶来的路上-------

庚子过年,或许这一个正月,因为这场肆虐的新冠病毒,我们只能把年把节把这些日子连同忧虑与欢乐,静静地紧紧地关在家里。年味是家味,佳节是家节。对于许多人来说宅也是一个熬战,虽说“心安之处是吾家”,可心儿无不牵挂着疫情。似乎所有的一切只能如此无奈地苦等花开。

无奈的等待是漫长的,漫长的等待又何尝不是精神抗争 、抗击的精神呢?有道是:躺在家里也是对社会的贡献。

有个网友在朋友圈写道:二十几年了,感觉一直在路上奔波,连做梦都在赶路。这回突然停摆被摁在家里,从未有过这么长日子与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于这静静的宅家,蓦然读懂了家和家人的岁月沧桑。因此,这些日子常常一边为着抗疫勇士而泪流满面,一边对如此的居家生活而感到心潮澎湃——心潮大概就是泪流满心的样子吧?

一、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其实在那个年代乡间山里孩子不管体弱体强,似乎都多病。起码头疼脑热是家常便饭。因为司空见惯所以治疗什么的也颇漫不经心。小孩持续发热了就蒸碗葱须、橘皮汤,捏紧鼻子灌下去了事;或外加刮一刮,拧一拧。若是间断性发热便“退惊”,那一定是受惊吓了。村里一般都有那么几个“退惊”老太婆,舀来一盘(碗)水,置一把筷子立于碗水里,口中念念有词,直到筷子倒下散开。然后到米桶里舀碗米,抓一把用手巾手帕包好,放孩子胸口头上搦压几下,再置于孩子睡觉的枕头旁。如此睡过一夜,算是好了。居然,发热什么的常常也就被这么捣鼓好了。倘若病老不见好,那应该不只是受惊吓,而是掉魂了。这就不是退惊婆治的了,要找有名望的叫魂娘来把脉诊疗。因为只有她知道孩子的魂掉在哪儿,应该在哪个时辰怎么叫回来。

在我十几岁时得了至今不甚明白的病,乡下郎中县里医生都看过,却老不见效。在乡亲一再怂恿下,父母也就满怀希望去请了叫魂娘来。在叫魂娘一番手把手面授机宜后,于那个凄风苦雨的深夜父母出门去给我叫魂了。

父母各自穿了蓑衣,还带上什么记不得了,母亲是捧了盏煤油灯的,去时必须黑灯瞎火,只有回来才可以点亮引路。做这些的过程,肃穆神圣,一家人全屏住呼吸,仿佛听见了每个人别别的心跳声。这样父母开了大门,一下子隐没进黑魆魆的雨夜里,像是沉没于一口深塘。他们要去村外的一条河边,叫魂娘说,我的魂就掉那儿好多天了。那儿是我们小伙伴经常玩耍的地方,放牛时早晚在那里集散,砍柴路过也在那儿歇歇。某天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乐不思蜀,魂就掉那里了,找不到魂体独自在河边哭泣,再不赶紧叫回来怕是要飘游走了。

我就独自卧床,床边、房间不得有人走动,必须是黑灯瞎火,这也是叫魂娘反复交代的。黑黑的夜,哗哗的雨,听去很遥远的深处,隐隐约约有两个沙哑的声音呼应着,渐渐清晰起来;那是走在前头的母亲喊一声我的名字,再拖长音呼叫:“归——来——”;跟在后头的父亲应答着:“归——了——”。父亲母亲一步一呼应的声音,在这个的山村深夜里混合了哗哗雨声,仿若溺水人的呼叫----

多少年后当我在远方城市的夜里,看书写东西累了,仰靠椅子,点燃一支烟,吞吐之际耳边就想起那山村雨夜里的声声呼唤。也从那时起,每当要离家远行的时候,迈开腿却不自觉地会顿一顿,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在家里没有带上。确认过该带的都带上了,可心里仍然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或许那就是魂吧。这也是后来我会很固执地认为,所谓“魂不守舍”,这个“舍”就是房子,准确地说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或家的原因。并且还固执地认为,“舍”的全部词义都含有“家”的意味,包括旅舍、舍弟、舍得。

因为那是人的精神与灵魂的归属。家就是我们精神的寄托,这与房子的大小无关,与富丽堂皇还是寒窑茅屋无关。“山川只询物,宫观岂为家”。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我们很多年来一直在赶路,搬家多居家少,装修尽力,品赏无心。不断的迁徙里,告别了街坊邻居,陌生了左邻右舍。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家已经被简约为一个住处。虽然家里日益富有,却日渐“家徒四壁”——房子等于家了。真的不知道自己给自己泡的这杯茶,咋就老显薄凉,家味日淡,以至于我们的家多少显得无精打采。

二、

好多年前央视播过一个电视连续剧叫《温州人家》,觉得真是很好。好在把改革开放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浓缩为一家人一路筚路蓝缕的创业奋进;好在这个“人家”。那叫什么家呀?全家四五口人,天南海北各奔东西,长年没有过相聚,各自为生。几乎毫无传统上的“家庭生活”。但是给人强烈感觉是,形散神不散,维系这个“人家”烟火只是一个“神”的存在。

我们都知道改革开放某种角度上说,发源于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极为关注了“承包责任制”,却相对淡然了“家庭”,这个在中国独具的最活跃的经济体,也可以说在中国她是最活跃的生产力。曾经多次探讨敢为人先、商机灵敏过人、在四海风起云涌的浙商,其到底有着咋样的与众不同的文化基因?曾经作过肯定——那就是浙商的“家传”。

有两个故事印象深刻又给我以诸多思考。其一,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温州的私有经济悄然萌发,兴起了第一代个体企业,那只能说店不像店,厂不是厂,家不像家的怪物。由于当时受“雇工人数”这个硬杆子的限制,所有的“怪物”只能请家里人家里亲戚搭把手帮个忙。所以即使官至地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下了班、节假日,也不得不脱下中山装换上劳动服,出大汗使大力地去“怪物”里做帮工,不,按他们的说法叫干家务。既然家务,那就不存在犯忌和无所谓斯文扫地了。其二,也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义乌小商品市场正当方兴未艾,面临更新换代的转型升级,从地摊升为商铺。在政府的统筹规划下,兴建了小商品“中心”。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些集聚性的商铺招商租赁受到了冷遇。无奈之下只好干部先行,强推机关干部按人头包干。干部也只好业余练摊,顾不过来不得不求家人和三亲六戚帮忙(中国人历来遇到困难,首先求助家人,所以有打虎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之说);然后逐渐逐渐将这份“家务”甩于他们而求脱身。

浙商的“家传”,其意就是原始资本和初始的生产要素,来自于家庭、家族、家乡;英雄出处就是“家务”的历练。于是有了家庭作坊、家族企业、家乡经济(一个个什么什么之乡)。这或许是浙商身上浓厚的家国情怀的一大渊源吧。

曾经有经济学家把浙商经济称作“番薯藤经济”,这很形象。体现了番薯藤的特性:对土壤要求不高,随处扦插藤蔓就四处伸展,勃勃生机,呈现出一种野生姿态;所有藤本作物里,番薯藤只爬不攀,贴地而行,即使番薯结得再大,也深埋泥土,不显山露水,一心伏地前行。结的果实可是一窝一窝的,且藤蔓长到哪里,随手剪下一节,随手就地一插,它又是一窝。其实我更喜欢将之称为“家”经济。浙商不是一个一个的,如番薯一样一窝一窝的(早期的什么什么之乡),不求独大只求同生共长;而且到哪里都立地生根,真正的四海为家。这种“家”的繁殖能力特别强。即使你回老家遇见一个在外的打工仔,他也会底气十足地跟你说:有机会到我武汉玩、到我新疆玩;甚至到我意大利法国来走走。俨然那些地方就是他的家。也许正因为如此,浙江人喜欢把在浙的外地人称之为“新浙江人”“新温州人”等等,这应该说是他们一种天然的“家人情怀”。

还想说的是在这场抗疫中,浙江干群表现不俗,颇受好评。其实在我看来理所当然。其中之一因为有着那种“家务”经历,或者在普遍“家务”生态里工作的干部,他不能不对“家务家底”的熟悉,不能不心怀家人的情结。尤其是各地各级当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