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笑的故事

有时候一个笑可以生发出很多。

于是他开始和我说话。5分钟后我们发现,他儿子是大我10岁的高中校友,他爱人在我念初中的前一年从那里退休,从他家步行20分钟能到我家,他和我爷爷同属猴。于是他开始止不住地讲他的过去,而我正好喜欢听人讲故事

他18岁离沪,独自远赴长春学汽车制造,毕业留校当助教,不久遭遇“文革”,在延边插队两年,设法调回上海失败,只好转调禾城农机所直到退休。他的知识分子身份让他对婚姻左挑右拣,不惑之年才选中一位中学教师。他的孩子大学毕业后留沪工作,与同班同学结婚。前年他得了一个孙女,从此过着和我一样周末通勤的双城日子。

他大概花了半小时讲完这些。其中夹杂了一些或许对他很重要的事,比如坚持跑到东北时与家人的争执、“文革”期间十几个因武斗致死的同学、拒绝省城学校的教书邀请、辛苦寻觅一个合适的爱人等等,并生发出好多感叹。

他说其实很后悔因贪图安逸而放弃教书的机会,还用窗外逝去的电线杆作喻,他说:“小姑娘,人生的机会千万要抓住,错过了你就不晓得它何时再来。”我没太懂,如果人能确认眼前的是机会而非陷阱,谁会傻到放过它呢?

他说:“常常觉得时间很混乱,读书那会儿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儿,可是你看我都这么老了啊!很多事我到现在才懂,可是太晚了啊!有时候,我真不晓得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还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公平,你要做好准备啊小姑娘,努力不一定有好结果。”

他就这样一段接一段地说着,每段之间大概有半分钟的停顿,或许是在构思下一段,或许是想听我的反馈。说到要紧处,他把脖子极力地向外伸,生怕我听不到。他的头发随着身体的前倾而颤抖,从头顶掉落到眼旁,他只好时不时地把它们拨弄回去,并不影响说话的速度。他不喝水,我不看表,直到我们下了火车。

等三号线的时候,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叫我站到最前面去。我说抢不到座没关系,总会有人给你让座。他很生气地说,以前为了给爱人找座,他和一个小青年说了好久,对方坚持不肯让。“还是爱心座啊!”他激动地伸手指着斜对面座位上方的提示,像是场景重现。事实证明,一个吃过亏的八旬老人出手极其快,一阵混乱之后,我看到他拍着旁边的空座招呼我,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也不喘气,在车起步的同时又开始笑嘻嘻地同我讲话。

他说起他的孙女和儿媳。他的行李是两个安利袋子,一个装着全套世界着名童话,他说这是在孙女出世前就买好的,以后要每周念故事给她听;另一个装满了番茄黄瓜,他说儿媳爱吃,特意去乡下买了不喷洒农药的。然后一路谈起生活之道:年轻人和老人相处最要紧的是嘴巴勤;老人要怎么带小孩才不会让小孩和父母生疏;他如何每天给独自在家的老伴儿打电话……他的事情像树状图和俄罗斯方块一样层层铺开,说着说着脸就笑成了一团,只剩下一口凌乱的牙和长长的吊八字眉。几次大笑引来了旁人的注意,大家贴着柱子、戴着耳机,皱眉或许是唯一能触发的表情变化。

有时他问起我的情况,我答不了几句就淹没在他强大的回应中,他大段大段的话不间隔地透露着自己的信息,事无巨细。我几乎可以按图索骥找出他的姓名住址。从四川北路的老家到中原路的兄家,从买二手房的贷款到儿媳的上班路线,从老伴儿的生活习惯到家里的花草虫鱼,好像是随意撒下过去的印迹,一笔连起来就是一条生命的路径。我头一次没有傻看着四周的人,百无聊赖地留意身边座位的更替,我只是听他讲,略应几句,点头,笑,低头看看地上那两个饱满的安利袋子。

快到上海火车站时,他说他还有两站。我们就沉默了。他握住松散在地上的行李,身体保持一定节奏地前后晃动,似乎是在全心全意地等待到站,时刻准备站起来走向车门。过了一会儿,人进人出,他突然转过来朝我笑:“我等会儿再换四号线坐两站,走××路过两个红灯就到了,回去直接吃晚饭。”说完又低头,继续保持前后晃动,头发照旧跟着乱颤。

“宝山路到了。有机会再见,小姑娘。”他朝车门走去,佝偻着背,一手拎一个袋子,很难想象他之前是怎么抢到座位的。临出门他又回过头朝我招手,站在玻璃窗外对我笑。可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阻挡了我望他的视线。车开动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到学校后,我给老王打电话:“你知道××路的农机所吗?”老王说:“你一直路过的呀。铁皮屋叔叔就住在旁边。”我突然觉得世界很小很神奇,不是因为世界上任意两个人可以通过六个人建立起联系,也不是因为陌生人同你的距离可以这么近,而是,就像小时候描点画图,把一些散乱的痕迹连起来,你就能看到一条生命的路径。

奇怪的是,在同一节车厢里,为什么有人可以对着你滔滔不绝,有人却面无表情地沉默一小时呢?沉默的时候,你就无法寻觅他们的路径,因为想象永远不能与真实重合。就像你永远无法从扑面而来的人气中,敏锐地感知到哪一个会和你说话。

洗澡的时候,我突然特别诚恳地拜托自己要过得精彩一点,我是说那种不可复制的精彩,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认可来取得的精彩。

我不想在我老时,碰到一个朝我笑的同路人,我没有可以分享的故事来回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