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像一只龙猫

早上刚走出楼门,听见头顶上有人喊:“带晌了没有?”是我妈的声音,我看了下包,朝着窗户回喊了一声:“带啦!”“晌”是胶东方言,午饭的意思,近些年我早已不用,突然听见这词,觉得土气中带着一丝默默的亲切。

此情此景,很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出门被妈妈各种不放心地叮嘱。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感慨说自己突然有一种紧迫感,因为她离大舅去世的年龄,只有九年了——如果她也只能活到七十一岁的话。二舅和小舅去世得更早,尤其小舅,因肝癌离世时只有四十八岁。五年前妈妈在年度体检中查出肾脏长了肿瘤,确认是癌后最终切除了一个肾脏。每年的那天医院都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提醒我们去复查,然后便又想起之前住院和手术的事情来,对拥有妈妈生出一丝侥幸和感恩。

关于那次住院,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我和妈妈、小姨在等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要带去医院的陶瓷碗,大家截住了想互相埋怨的话头,沉浸在面对未知的恐惧和焦虑中。后来,当医生遵照流程跟我说手术可能发生的危险时,我脸上的茫然让他觉得我大概被吓呆了,建议换个家属签字。我说,我是女儿,还是我来吧。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医院里的那些日子,仿佛时空里的黑洞,也不愿意多回想。不过或许是手术后束缚带没有坚持缠紧,刀口长好后凸出一块肉来,几年后还一直如此,妈妈总时不时地掀开衣服看一看那里。妈妈个子高,皮肤很白,近些年来发了胖,肚子上的肉是软的,躺在床上像一只大龙猫。尤其小朋友撒娇趴在她怀里的时候,更像了。

宫崎骏的电影《龙猫》里小梅走到树林深处,躺在龙猫雪白的肚皮上睡着了,那一幕给我很深的印象。这么简单的电影,却被很多人喜欢,或许是因为它让你感受到童年的呼唤。

小朋友摸着姥姥的肚皮说,姥姥的肚子上有个洞,现在长好了。我也喜欢依偎着妈妈,她身上散发着一种让我安心的体香,那是属于妈妈的味道,来自遥远的童年,一直没有消散过。

我们仨在床上躺着瞎聊天,说了许多重复千万遍的话,妈妈会说:“俩妈妈,俩孩子,咱们是几个人?”还会说我小时候她教我的古诗,跟我一起看的童书,我的童年轶事,也适合说给我儿子听。

我会背的第一首诗是林升的《题临安邸》,当时不曾了解诗句的含义,只是记得妈妈念“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神情和语气,不算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点方言味儿。

妈妈是小学老师,她能教给我的都是小学课本里有的诗,再多了她也不知道。这在当时老家的环境里,已经够好了。如今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已经会背一百首古诗,环境和人都不同了。

我妈并不总是温柔,有时候说着说着话,音量就高起来,让不熟悉的人不太习惯。我和爸爸倒是习惯了她的脾气,而且很早就知道,一个人看上去怒气冲冲的时候,内心很可能是脆弱的。小朋友也已经会在他写作业的时候,不断跟旁边的姥姥说:“姥姥你平静些,再忍忍。”

如今,每次我火冒三丈想冲做错事的小朋友吼叫时,会突然意识到:我好像我妈啊。领会到了那种着急和无力感,然后愤怒的情绪就被惆怅冲淡了一些,陷入到自省之中。

急脾气的妈妈却有很多朋友。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交到朋友。热心友善是现代都市里稀缺的特质。生存不易,大家自顾不暇,她却总能看到别人的困难和需求,给予一点热心。

记得住院期间她特意让我从家里带一个土豆,因为同病房的人打吊瓶手肿了,贴土豆片会消肿。8号楼的大爷上公交的时候差点摔倒,她赶紧扶住,后来就认识了,路上看见会打招呼——我问她咋认识的,她才告诉我这个缘故。坐了一趟地铁,帮助跟妈妈走散的小孩联系工作人员,被一起出行的邻居小孩当做“身边的好人好事”写进了日记里……

每当看见或者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很钦佩她,为她骄傲。

我没算过我能拥有她多久,也从来不敢去想。不管一个人多大年纪,总是需要有个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