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嚼子

不戴马嚼子的马,会被蹄子下的草诱惑;戴马嚼子的马,会被远方的草原带走。

马嚼子也就是人常说的马笼头,是骑手用以控制马速的挽具。马嚼子虽为铁质,但因为设计得方便轻巧,用起来不伤马嘴。

常见的使用方法,即把马嚼子让马横衔于嘴里,在两头的铁环中系上缰绳,骑手在马背上攥着缰绳,如果想让马快速奔跑,便放开缰绳;如果想让马停步,则紧拉缰绳,便可让马立即止于原地。

马嚼子是人类驯服马的见证,一根缰绳,一副马嚼子,可传递人的意念,亦可让马获得感应,然后人马合一,在大地上或奔驰成越来越小的黑点,或在原地像雕塑一样岿然不动。

十余年前在白哈巴村,我第一次见到马嚼子。当时村中的一位图瓦人在卸马具,卸到马嚼子时马不老实了,他抚摸着马的嘴说,到了让你吃饭的时候了,听我的话乖乖地让我把嚼子卸下,把东边的草原欠你的草补上,把西边的小河欠你的水补上,明天早上迎来的就是最好的太阳。他的话语极富吟诵韵味,那马似乎听懂了,老老实实让他卸了嚼子。

晚上在他家喝酒闲聊,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马嚼子。他喜欢马,用手一指挂在墙上的马嚼子说,白天的马嚼子在马嘴里,晚上的马嚼子在毡房里。我伸手想抚摸一下马嚼子,他马上挡住我说,明天早上的马要戴干净的马嚼子,我已经把它擦过了,不要乱摸。我尴尬地收回手,他递过来一杯酒,我一口喝干,觉得有火从喉咙扑进了肚子里。

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讲马嚼子的故事。几年前的一天黄昏,他已经卸了马具,有消息传到村里,说三只狼围住了回村的羊群,马上就要发起进攻。他来不及套马具,提上猎枪一跃跳上马背,便向村外奔驰而去。因为没有马鞍亦没有马缰绳和马嚼子,他只能凭借双腿拍打马腹掌握速度,同时对马说话:马啊马,我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我要靠你去干大事,你可千万不要把我摔到地上。只要你把我驮到狼跟前把狼吓走,以后我不骂你不打你。如果我说话不算数,让我以后走过悬崖时它突然塌垮,喝河水时里面有泥巴。那马像是听懂了似的一直把他驮到了羊群跟前。那三只狼已开始咆哮,被突然出现的一人一马镇住,一时不知所措。他对准一只狼开了枪,狼被击中一条后腿,转身趔趄着逃走。另两只狼嗥叫一声,亦迅速离去。狼群有严格的生存法则,如若其中一只狼受伤,无论面前的猎物多么重要,它们都会放弃,转而保护受伤的狼离去。他深知狼的习性,所以才果断向狼开了枪。狼跑远了,他从马背上下来,感激地对马说,今天的功劳都是你的,回去我不骑你,你骑我。马龇出一声鼻息,甩着尾巴转身而去。

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这些长久与马相处,对马知根知底的牧民身上。人和马相知,然后在天地间从容行进,没有什么能够把马和人难住。

我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对马说话的人。他笑而不语,也许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实属正常,不用特别言说。

他喝醉了,和衣躺在羊皮褥子上,很快便发出均匀的酣息。我看见他头顶上方就是那个马嚼子,有月光从窗口照到上面,闪烁出一片光芒。

我一夜睡得沉,第二天早上恍惚听见屋外有马的嘶鸣声,睁开眼一看,他已经不在,挂马嚼子的地方亦空空如也。

他一定去侍弄他的马了,天已大亮,我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在早晨迎来的是最好的太阳,便心里一热,此时恐怕就是他说的那个时刻。我从窗户望出去,院中的一人一马,立在初升的阳光中,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