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语

世上没别的动物,像马那样高大而温良——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

这种四脚动物都是夜神仙,双目同狼眼那样发绿,在槽旁闪耀,整夜需要进食,啃槽板,与邻不睦,便溽,排尿的动静,如大号龙头放水。可怜马夫每夜数遍起身添草,空气臊浊不堪,只嗅到一点豆秸、三菱草那种切碎了的秋天野花的气味。

难以理解马的睡眠,它一生就这样日夜站立,没有完整的睡眠,一闭眼算一觉。把它拴在邮局门口或者一棵白桦上,有时它低下头,闭上眼睛,下唇逐渐垂耷,这是它深度睡眠的标志。

草原上的乌云,永远追逐白云,马驹永远紧跟母马,如果母亲被役使九十里,马驹便跟随九十里。一路它不时撒欢,追逐小鸟和蝴蝶,离开母亲玩出很远很远,然后箭一样回来跟随着车队。雪暴寒天,马驹已能从僵硬复杂的挽索中,熟练寻觅到母亲的乳头,母子披挂白霜,如冻凝成一块。在无月之夜,马驹之眼和母亲的双目一样放射出绿光,特别明亮温和,它同样能跟住车队跑得飞快。

正因有这样的优秀视力,马眼容易损伤变瞎,这是它和其它动物不同的地方。如果鞭伤,情绪波动、内分泌失调,或者急火攻心,马眼就瞎了,这是马的刚烈所在。曾见三名车夫将一马打到皮开肉绽,打断了皮鞭和镐柄,它做错了事,股腿流血,当夜它就失明了。医生说是它内心不平,心火上攻的缘故。在马群聚居的地方,你经常可以看到瞎马的存在,它们终年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或是在酷暑严寒的原野上拉车和拖碾,仍然被人深度重复利用,一直到死。

马的敏捷高贵、羞怯多动的品行,使主人爱恨交织,在它们身上的期望值也就更多,更为复杂。可以说,它是人世间最昂贵最卑贱的活财产。无论良驹还是杂毛,通常是在两岁上下区分所有者范围,在左股烙火印,然后阉割,钉掌,戴口嚼,直至接受鞍轭。处于三岁的发情期公马,有“害群之马”之说,相互踢打,啃掉人的手指,如果嗅着十里外有发情母马,即使它拖拉几公吨石块砖瓦的车辆,也将四蹄生风去相亲,力拔山兮气盖世,连身带车,乌云压顶一样上去追逐爱情,酿成多少惨剧。

为了人类的安全,公马一般必须阉割。马厩通常在春天雇三四名蛮夫,缚倒马匹,不麻醉,切出睾丸。马的第一反应是疼痛难当,伏地颤抖,但必须强制它起来,伤口触到泥地,就会感染而死,必须迫使它立刻行走。这一走,就是走一个整月,不分昼夜,不避风雨,除了吃草,必须让它日夜跋涉,不得停留。在晚春,你可以看到十匹或十数匹经过这样手术的太监马在行走,两名马夫日夜换班督驾,每一匹马,身压百余斤重的沙袋。据说去势手术之后,马的脊背极容易上拱,容易报废,也因是体内残留了睾丸素,路遇母马,它们还能有情绪上种种的冲动,但到了月末,这点反应也消失了。

日本高级料理,有马肉刺身。马夫所处的黑河地界,没有杀马取肉的习俗,一旦它们死掉,只是解下笼头、缰绳,发动一部推土机,把尸身四脚朝天推到马厩附近一个大坑里了事。只等数天,骄阳的热量,坑内的污水,野兽的啃咬,可将日趋腐败膨胀的马腹引爆,当地大批怀孕的母猪,早就在此守候徘徊多时,正处于最需要营养荤腥时期,相当饥饿贪婪,懂得探于马腹中补充动物蛋白。

动物的定义,诸位可以翻看国人纂写的动物辞条,结尾均有“皮可制革,肉可食用,骨可制胶”句型。提到名声,就数狗与脏话最密不可分。马虽混了个绝妙好辞许多,基本也形同虚设,它永远隶属劳苦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