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的无聊和漫长的趣味

以我所见,世上最尴尬的文字,就是悬念小说的内容简介。上世纪90年代,许多悬念小说的书背上都如此写道:

“本书讲述了一个ABCD的故事(此处略去一段描述),当___(此处填人名)来到___(此处填地名),却发现等待他的是……”

这个省略号是简介的精华。它意味深长地引发悬念,而且保留了剧情的完整。当然缺点是,这口吻很有地摊读物的味道。实际上,20世纪90年代,地摊读物的简介特别爱用以下句子:

“乡长狞笑着,对缩在角落里的她伸出了罪恶的魔爪……”

我想说的是,简介这玩意,是件迫不得已、霸王硬上弓的勾当。如果你是杜拉斯,看到《情人》的简介来一段“杜拉斯代表作之一,自传性质的小说,获1984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全书以法国殖民者在越南的生活为背景,描写贫穷的法国女孩与富有的中国少爷之间深沉而无望的爱情”,你也会觉得哪儿不对劲。如果你读完了《洛丽塔》,回头来看“本书是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的代表作。一位对初恋情人恋恋不舍的知识分子,成年后依旧钟情于年幼的少女,视她们为纯洁的小仙女。他在认识了十二岁的少女洛丽塔后为之倾倒,不惜取得洛丽塔继父的身份以和她共处。在这貌似具有浓郁不道德氛围的情节背后,隐藏的却是主人公一颗善良的心。最终,他为这段情背上了凶手之名”的简介,一定也会觉得“等等,这说的和我读的,都不像一本书嘛”。

但没法子,书籍,以及电影、戏剧等一切叙事作品,既是商品,就必须有一个梗概,以便提纲挈领。但作为作者,对梗概本身,未必会喜欢。写东西的人大概有类似体验:你写了若干万字,把稿子给了编辑,编辑问:“你这几万字都写了什么呀?总结个一两句话。”你会一时找不到词。你写的过程越用心,越是会觉得“如果我的故事能用一两句话来表达清楚,我写几万字干什么?”但写字的人脾气没法太大,到最后想想,就还是算了。你编了一两句话,然后麻醉自己:对,这几句话就是这些字的真谛精髓所在,这几句话就是这些字的真谛精髓所在……然后就给了编辑。当然,这事情上,写字的还幸运些。画画的、写曲的、编节目的、做课件的,如果遇见“来一两句话总结一下”,那才真是气梗咽喉,千言万语从全身毛孔窜到大脑,不知该如何说起呢。

你可以说,这是速读时代大势所趋:人类都偏爱一两句话言简意赅、挠到痒处的短东西。这事本身无害,但喜爱简洁和习惯于“一句话提炼中心思想”,却不是一回事。在我看来,许多逻辑是从我们小时候,就已经定下的。

我读小学时,语文老师会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然后提问学生:这诗表达了什么?若学生答:表达了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云云,老师就点头;考试时,老师会问“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表达了什么中心思想?你若答“表达了凄凉萧瑟的秋意,作者落寞的心情”,老师多少也会给你分。

当然,你可以置疑:如果李白仅仅想表达思念家乡,他大可以吼一嗓子“老子好想念碎叶城啊”,何必写这么四句诗?如果马致远仅仅想表达凄凉萧瑟的秋意,大可以喊一声“秋意凄凉潇洒,老子心头落寞”,工工整整写一长段,图的是什么呢?进而你会提问:是不是有许多东西,是无法用语言提炼表达的?——但我们那时候的老师,并不太鼓励我们这么想问题。

然后,我们上政治课,从小到大,记了一脑门子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我后来长大了些,回头看时,发现如下分别:如果一段话,姑且不论是与非,至少似乎有因果有逻辑,那应该是马与恩两位先生说的;如果一段话并无因果推演过程,只告诉我们“这玩意就是这样的”,那多半就是编教材的老师加的……实际上,在义务教育阶段,我认识的大多数人,会接触到严格的因果推演方面,也仅是几何证明题和化学式配平。我觉得,经历了这样的教育后,我和我那一辈人,多多少少,都有以下问题:

相对缺少“这玩意为什么是这样”的好奇心,而希望直接记住“这玩意就是这样”的结果。

然后,我上学时放假回家,跟乡下亲戚一起玩。偶尔闲下来了看书,就会被乡下亲戚们赞叹:“看哥哥多用功,一直看书!看看你们,只知道玩!”

被他们一夸,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看武侠小说了……久而久之,我大概获得这么个印象:在我们这里,读书是件很功利的事儿。大多数人对阅读,抱持的概念是“读书就是学习,就是上进”,而很少会相信,“阅读是可以取乐的”。

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很少教导人如何寻找好书,并从中获取乐趣。

如此这般,最后就形成这么个结果:

我知道,有相当部分人,相信读书——以及学习知识——是苦差,并无太大乐趣可言;觉得一切知识,都可以被提炼总结,以此略去阅读过程。这两者一交加,就成了这么个心态:我们知道这玩意在表达什么就行了,形式和细节,能忽略就忽略。于是这玩意成了大势所趋:如果一本书可以被吞下肚,转眼间印进记忆,人类会立刻开发出上万种书籍烹调法,以略过阅读、琢磨、消化的时间。世界需要立刻能够满足的快感、当即就能被消化的知识。电影的寓意、小说的结局、音乐的思想、绘画的内核,一切都应该能够被语言提炼解释,然后直抵主题。

人都喜欢八卦。梁思成先生着述等身,但如今坊间传闻多的,主要是他太太和金岳霖先生;张先写词几十年,反不如他八十岁娶亲时苏轼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戏语有名;陆游诗词数十万言,但大家都爱念叨他和唐婉的“错错错、莫莫莫”;秦观的世俗名气,一半倒来自子虚乌有的苏小妹;《史记》里只提了一句的虞姬,则是任何楚汉传说中无法忽略的女主角;唐伯虎的画与诗知者有限,秋香倒是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