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中年

与多年未见的朋友重逢,她脱口而出:哎呀,你胖了。大约怕我难过,末了添一句:以前的你太瘦了,还是胖点好,不显老。

中年最显着的标识,无非发胖。

我这么克制的人,实在不应该啊。一见镜子里那张烧饼大脸,直想刮几耳光。

脸上肉多,格外蠢相些。

不服老?身体首先给个下马威,基础代谢功能刹车。小时,许许多多的美味,想而不得。如今,鲍翅飞龙,自由尽享,却要拼命节食。

生命两难,无非——得不到,已失去。尝试过各种减重,核心课题无非减少碳水摄入,多年早餐喝粥习惯停掉,改饮豆浆(牛奶上火,牙龈也疼)、吃包子。仅仅一只肉包、一杯豆浆、一枚鸡蛋。或者十只小馄饨,饿极,垫半根玉米。午餐、晚餐,各半盏米饭,汤也不喝,白开水替代,勉强七八分饱。入眠前的一杯蜂蜜水也戒了。蔗糖是发胖助推剂。蜂蜜里到底含有果糖,还是蔗糖?

谨慎而食,三四个月。某日取快递,往菜鸟驿站磅秤上一站,静止的数字令人魂飞魄散,何以又重了三斤?

整日焦头烂额,操不尽的心,烦不完的神,应该消瘦才对呀?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不过是人到中年,机体代谢缓慢。

总是苦恼,人与人交集,总跳不过减重话题。或者饭桌上,A建议:你游泳。B抢过话头:不能游,湿气伤身,得不偿失。或者微信上:你练瑜伽吧。不现实,也不可行,我这样的急性子,一无耐心,二无恒久耐力。跑步?右膝久伤不愈。跳绳,更加伤膝

这些都不算什么。不过是自身的囚笼,自困自解。最难以面对,是愈来愈糊涂的双亲。

前阵,回小城给老父做了八十寿辰。去年,老人开始旁敲侧击,装着无意间提起,谁家子女为父母做了寿,姐弟仨风尘仆仆,自北京、成都、合肥赶赴小城,就为了给老人摆一桌席,称他的心如他的意。电话沟通回芜行程时,隐约听见母亲在那头埋怨:他们上班那么忙,做什么寿喔。这回,这名老人又如此体恤开明。可是到我回家后,临离开,在她卧室窗台惊鸿一瞥,多瓶未撤包装的保健品猎猎一排。轰隆一声,我的脑子似被迫击炮击中,火自肝中来,到底忍住。

她送我下楼,我苦口婆心:保健品真不能吃,不仅不能让你的身体变好,其中的毒性反而伤肾。你明明可以活到九十岁,到时毒性导致肾衰竭,得不偿失,花冤枉钱事小。我话音未落,她蓄势待发反戈一击:可是的嚎,谁谁谁在电视上说,要大力发展中药。实在难以双盲实验等科学知识去说服一个蒙昧无知奉电视为神明的母亲。

心如死灰。合庐后,焦虑得整夜失眠。电话妹妹,让她也一道劝劝。妹妹云淡风轻递来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种人,能听进我们的话?随她去。

我这位母亲一辈子节衣缩食,如今采买食品,还都热衷于下脚料,隔日的叶类蔬菜,发臭的带鱼死虾。以她的理论:蔬菜蔫了水里泡一下,一样吃。死了的鱼虾也是鱼虾。她用这些节省下的钱,令人发指地买回保健品,上千上千地往外支付。

去年吃的是葛洪膏,今年改为桂龙某某液。苍天都要为我母亲的可怜又可嫌而欲哭无泪。两人退休金颇丰,各自管各自银行卡。一个买保健品,另一个则受人忽悠,办卡听课,今天发一瓶劣质酱油、一袋粉丝,明日发一盒面膜三斤粗面,后天领回一袋抽纸。总归是东西,也不能扔掉不是——几近八十的老父,敷上面膜,何等滑稽。

前阵,母亲来这里闲居,带一盒面膜赠我。临回家,我让她一并带走。她劝:你也敷敷脸嘛。

实在没有那个心力。只盼他们离老年痴呆,尽量迟一些,再迟一些,容我缓缓,再去面对。

神将一根扁担压在我中年的肩,这头挑的是父母,那头挑的是孩子,不,是孩子的学业。有时,实在锥心。前年深秋,在小城正定拜访隆福寺,一尊高及屋顶的千手观音座下,压着四尊大力士,驼的是千万斤之累。寒风里,我摸摸这四尊佛,也是无言的体恤。

我这么一个孤弱身躯,何以敌得过力大无穷的佛?谁来渡我?简直悲不自胜。

去年,母亲动脉瘤手术,急急赶回,留孩子一人在家忙于功课,远程给他点外卖。等她推回ICU,已是夜深——这头老的,不省人事;那头小的,从未离开过大人独自过夜。

开车疾驰于芜合高速,打开家门,早已凌晨,一向怕黑的小人儿,亮着家里所有的灯,沉于酣眠。

苏轼有诗: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只有,唯有,活至中年,方能体悟这诗的悲意,遍地凌寒,雪满荒原。路还长,我就是那匹“蹇驴”,偶尔崩溃边缘嘶吼几声,家人赶忙起身关窗。前后左右邻居皆出自同一系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中年,真是挂霜的年龄,挺住了,就也不倒。一夜风紧,举目四望,无以御寒。

昨日,朋友忽然说,读你的文,“语言如白露,泠泠生秋寒。”愣怔良久,忽有所悟,隔空相拥。我与她心意相通,相互体恤。人生到秋季,残荷断梗,霜寒扑面,山河渐瘦。偏偏这具肉身,日渐地胖。

近日,阴雨复阴雨,外出采风两日,尽显郁郁不乐。唯有夜来,回酒店,面对一缸热水,雾气蔼蔼间,片刻放松。

人生愁烦,抵不过一场热汤。

下午上班前,冷雨敲窗,走得急,电暖气忘关,烤的一堆湿衣湿袜,发生火灾如何是好?正惴惴不安中,同事满面春风逶迤而来,她刚自宁夏旅行归来,格外多礼,赠与亲手打的枣。人无论置身何种处境,定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充电,也是自我成全了。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耸耸我肥壮的双肩,投入至文字的鏖战搏杀中。到底有文学,幸亏有文学。

多年以后,忆及种种,也不过小事一桩桩,何哀之有?海子诗:亲人们呐/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一代代,都过来了,还有白发苍苍的晚年。

这一生,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