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的完美

一、

几年前,我在一家家政公司遇见布姐。她眼神恳切,姿态低得近乎巴结,她的颧骨处红扑扑的,那点红让我觉得她笨拙、纯朴。

“你来北京多久了?做阿姨多久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南北方的饭都会做吗?”我问。

布姐积极反馈,所有要求都答应。她的短发染过,时间长了,发梢黄,发根黑,她说话时眼睛始终凝视着我。出乎我意料的是,布姐一个月只要求休息一天,她说反正在北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可她明明才说过她儿子住在昌平。“他太忙,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就行了。”布姐生怕我反悔,“我会好好干的!”

布姐没让我失望。她的行李很少,随身的包里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直接从家政公司跟我回了家。第一顿饭,布姐做了拔丝土豆,全家每个人都参与比赛,看谁拉的丝长。

从第一顿饭开始,布姐就等我们全部吃完才上桌,可我从未提出过让她和我们分桌、分时吃饭的要求。她坚持拿抹布擦地,而不是用拖把拖,家里老人的心一下被她抓住了。“有些衣服可以手洗吗?”老人试探地问。“当然可以。”布姐好脾气地点头,露出12颗牙齿笑着。她正在拿洗衣粉兑水泡衣服,一扬手拨了下头发,黑的发根沾上白的泡沫。

二、

布姐在我家工作的三个月,我们着实轻松了些。面试时我已了解到,她早年在家务农,同时做些小生意。同我熟悉后,她告诉我,20世纪90年代,她去县城学艺,学成归来,贷款在家附近的镇上开了家裁缝铺。

小铺店门朝东,店内靠西的墙上各色布料整齐陈列,人们推开门,跃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彩虹布墙。小镇上爱美的女人都来过“布姐的店”,她们先在小桌上翻阅已磨出卷边儿的时装画册,挑完款式挑布料,定好价钱,再约定交货时间。布姐常边踩缝纫机边和客人打招呼,小店最红火时,布姐还收了两个徒弟,他们出师后结为了夫妻。

布姐的两个孩子都在裁缝铺长大,女儿在长春读的大学,儿子更有出息,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他们的学费都是我踩缝纫机踩出来的,他们很懂事,上大学后,靠勤工俭学解决了大部分生活费。”一日,布姐一边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另一边手没闲着,飞针走线,给我娃做了几个小肚兜。她眯着眼,举起来端详一番:“好啦,宝宝夜里翻身也不怕受凉啦。”

“你老公呢?”我接过肚兜,随口问。“早离了,老大三岁、老二 一岁时就离了。我们住在一个村,我把俩孩子培养上大学,没要他一分钱,儿子考上大学后摆酒席,他上门,我把他撵了出去。”布姐的脸上闪烁着一种活就活个痛快的奇异光芒。“你一个人供俩孩子确实难。”我惊呆了。“娘家人帮了很多忙。”布姐感慨,她习惯性拨头发,手里还拿着针,线缠在她黄色的发梢上,“所以我吃那么多苦,是不会让他捡便宜认孩子的,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家人看我的笑话!”

那天的晚饭,布姐做了拔丝苹果,我扯着晶莹的丝,想象着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活出人样、在一个村里唱对台戏给前夫看的倔强青年农妇布姐,如何在一个沉闷的下午,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母亲,然后背着个小包坐上长途汽车前往县城学缝纫。那晚,布姐照旧给我娃表演她的绝活儿——两块抹布在她手上如荷叶、如蒲扇,翻转、盘旋。孩子咯咯地笑。一段时间内,布姐转抹布成为每天饭点的保留节目,为了看演出,我家娃吃饭都积极起来。

三、

可我没有想到,布姐会突然向我提出辞职。

当时很快就要过年了,某天孩子爸爸单位组织员工泡温泉,他带回一张活动合影。京郊九华山庄前,二十几个人裹得只能看见眼睛,我凭衣服的颜色和显着的性别特征才认出孩子他爸。那张合影原本只是随手夹在一本书里,恰好有个空相框,我便将它装好立在书架上。一天布姐大扫除,要擦每一层书架,清理每一个角落。大扫除过半时,她出现在我面前,脸如死灰,只剩颧骨处的两块儿是红的。她一手捏着装合影的相框,另一只手颤抖着,抹布也随之颤抖。

“宝宝妈,这照片……”布姐字字吐得艰难。“怎么了?都是孩子爸爸单位的同事。”我感觉莫名其妙。“我不能在你家干了。”布姐痛苦地摇摇头。

布姐颓然坐在餐椅上,垂着头,身体如笨重的石头。此前,她长期保持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的行事风格,轻易不坐,即使坐也不坐实,屁股的一半永远处于轻轻抬起的状态,以示时刻准备站起来干活。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我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供上大学、毕业、工作、结婚,村里人、前夫家的人个个服我。我把裁缝铺关了,到北京和儿子过,谁知道儿媳妇和我过不到一起去,我就离家出走了。我不想回去,也没地方去,只能去家政公司找工作。”布姐喃喃地说,她的目光落在地板上。

“这些和合影有什么关系?”我疑惑地问道。布姐拿起放在餐桌上的合影,指着其中一个人的脸,指甲盖大小,“这是我前夫的侄女。”“不可能吧?”我大惊,夺过相框,要不是粉红色的毛线帽,我都不能判断那是男是女。“是的,我看着她长大的,还能认错吗?”布姐拨着头发说。在我家仨月,她的黑发更多,黄的发梢几乎看不见了。“你说说她叫什么名字?”我还是不信,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小名翠花,大名王佳,学美术的。”布姐叹口气,长长的那种,“换喽、换喽,走喽、走喽,不能干喽。”布姐把抹布攥成一团,往楼上走去。大扫除还没完成,她继续工作,但仅续一晚。

夜深人静时,我拿着相框指着“粉红色线帽”问孩子他爸:“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你们那儿做什么?”“王佳啊,我们的美编,东北的,好像是辽宁的。”“啊!”验证成功,我忙不迭说起下午发生的事,“我现在才知道,‘三言二拍绝不是编的。”

第二天早上,布姐眼睛微肿,已收拾好行李。我再次劝她,一是做家政不丢人,二是我们尊重她的意愿,绝不会说出去。

布姐抬起眼凝视我,像第一次见到我时那般恳切、热烈:“宝宝妈,如果孩子爸辞职,我就留下;如果不,我就走。”我没说话。“我特别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北京能待下去,一个月见一次我儿子就行。我不能回老家,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和儿媳妇闹掰了,在外面做保姆。我前夫家人、我前夫会笑话我,他们以前一直以为我是完美的。”“完美”,布姐用了这个词,这不像她能说出的话,不过那些年她做裁缝,可能无数次用它夸赞过顾客吧。

我没法实现她要的完美。

布姐走了,下楼时,她的背是驼的。

她走后,一到饭点儿,孩子还要看转抹布,不转不吃。一天,我手拿两块抹布,转了又摔,摔了又转,终于恼火了:“吃就吃,不吃就收摊!”我喊着,把抹布和饭菜都撤了。这时,布姐微驼的背影又在我眼前出现,我忽然想问,那样的完美有意义吗?用一辈子赌一口气的人生究竟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