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秋凉时

一、

巷子口的那棵国槐有600多岁了。树上钉着一块掉漆的蓝牌子,上面标着树龄。

国槐下的早点摊儿摆了多久,估计没几个人知道,谁有工夫去操这份心呢?只要每天早上出巷子,揉着耷拉的眼皮子,打着哈欠,坐在那热气弥漫的摊子填饱肚子就行。

每天凌晨四五点,卖早点的人就从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出发了。他们骑着三轮车,车上架着炉子,放着清水、白面、油、面皮和呱呱(甘肃天水的特色面食小吃),还有一堆碟啊、碗啊、筷子的。车子用的年头多了,有些松散,压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哐当”作响。皴裂的橡胶轮子碾碎了巷道远处投来的昏暗灯光。

他们是仁和里起得最早的人了吧?当人们还深陷梦境无法自拔时,他们已踩进生活的河滩,脱掉睡眠的枯皮,丢在岸上,走向烟火。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国槐繁茂,路灯裹在树梢里,昏黄的光点点滴滴漏下来。从三轮车上抬下炉子,支稳。碗、筷、水、面等先搁一边。男人摆桌凳,女人生火。桌子是用了好久的长条桌,低矮,油漆掉光了,显得破旧;凳子也是长条凳,4条腿软兮兮的,站不太稳。桌凳摆好,支上案板,拾掇好碗筷,男人又帮着女人生火。

生火费事。夏天好些,两张报纸、半块儿干柴就能生着;春秋多雨,纸和柴受潮,点了半天,只冒白烟,火苗跳着跳着就咽气了;冬天冷,凌晨四五点的人是僵硬的,火也是僵硬的,几乎生不着。附近几家卖早点的人便围着一家的炉子,挤成一圈,帮着扇风、点火。报纸当火媒子,不起作用;想用塑料袋,但一卷也要好几块钱呢,舍不得;最后,有人拿来了泡沫塑料,这东西生火好,一点就着,火大,燃烧时间长,不好处是着了之后特别难闻,呛人,甚至还有毒性,飘起来的细丝样的灰落了满脸。哪儿顾得上那么多,火着了就行。等炉子里的干柴把煤慢慢引着后,一人夹一块儿放到自己的炉膛里,加柴,加煤。火生起来了。

火焰在炉口里跳跃,照亮了扇风的女人。女人的脸是黑红色的,像一块烤透的红薯皮。巷道漆黑,跳着几团火。

在巷子口卖早点的最早有七八家,多是两口子,从里到外,在路两侧一字排开。摊子在前,桌凳靠后。左面,一家甘谷人卖擀面皮,一家天水人卖擀面皮,一家卖面皮和呱呱的,一家卖黄馍跟荷包蛋的;右面,一家豆浆,一家杏茶,一家豆腐脑。后来陆续又来了几家,卖菜夹饼、凉粉,还有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卖煎饼馃子。

卖擀面皮的甘谷人是两口子,他们的擀面皮辣椒多,味道重,面皮切成宽条,盛在圆盘里。男人切,三下五除二,一碗就好了;女人调料,白护襟上滴满了辣椒油,一朵一朵,像开的花。两口子都矮,都有点儿胖,天生一副笑脸。卖擀面皮的天水人也是两口子,都是又瘦又高。女人切,一阵风,当当当,切好了,宽细均匀,盛碗里;男人端起碗调料,手底下有点儿慢,半勺盐、一勺醋、两勺辣椒,还有三四滴香油。或许是起得太早,瘦高男人老是打着哈欠。他家的玻璃柜干净些,或许是木框子刚刷过白漆的缘故。

一般来说,同一种小吃是很难摆一起卖的,同行相斥嘛。可他们两家却合得来,卖多卖少,谁家也不多说一句闲话。我在电视台工作时,常在早上9点溜进仁和里吃早餐,每次必吃瘦高两口子的擀面皮,许是合口味吧。我吃了有4年多,后来离开电视台去别处谋生,到仁和里吃早餐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有一次,路过巷子口,心里馋,进去要了一碗擀面皮,只有那瘦高男人独自站在玻璃柜前又是切又是调,手忙脚乱。他人愈发瘦了,黑了,薄了,只是擀面皮的味道没有变。吃毕,付钱时,我随口问了句:“你老婆呢?”他低头忙活着,说了句:“过世了。”我一时无语,心生悲伤,她才40岁左右啊。我抬头,天阴着,国槐依旧繁茂,只是多了满树枯叶。

深秋了,天开始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