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

早市是一日烟火生活的开始。

晚上睡得早,一夜无噩梦,自然醒得也早。看看天,刚刚露出鱼肚白,如果住在老家农村,司晨的公鸡也叫过了,这时候正可以去赶一下早市。

头脑清爽,四肢慢慢活动起来,眼睛看什么都清新,耳朵听什么都亲切。我喜欢步行着去赶早市,一举两得,也许是三得——得到一个还没有被喧嚣打破的世界。

起得再早,也没有早市上的卖菜人、卖苗人、卖花人、卖果人起得早。

我说的早市不是指固定在街道上的店铺和摊位,而是指一些距离小城不太远的乡下人,他们自家菜园时有盈余,都是吃用不完的好东西,原本也有其他营生,为多挣点儿钱,趁着一天的农活、正式的工作尚未开始前,摸黑起来,拾掇好菜蔬瓜果、幼苗新芽,或担或背,或拉或推,或挎着竹篮,或用麻绳树皮一捆用手拎着就走,不约而同聚集到小城外围一个合适的地方,直接把小摊摆在路边拐角、花池边、绿化树下,站着卖、蹲着卖,舒服一点儿的,就坐在随身携带的折叠椅子上卖。人和蔬菜都暴露在晨光当中,四周还很安静,甚至能够听到绿化带内虫子们的唧唧,虽有车辆经过,却不会影响交通,晨练的人、遛狗的人、有意在早市上买个新鲜的人、无意被吸引过来的人,各色各样,越聚越多,早市就这么不声不响、有色有味地开始了……

在早市上,看不到整齐划一。卖菜人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草帽,有的裹着头巾,有的系着一条过时的腰带,都不着正式的礼服。买菜人呢,有的衣短裳也短,有的衣冠楚楚像刚从舞台上走下来,有的光脚趿拉着布鞋,有的既穿袜子又系鞋带,各有各的讲究和不讲究。

早市是生活的原生态,随意、淡然、自在,看似芜杂,实则生机勃勃,大家都为一个目的来,又为同一个目的去,那就是好好生活下去,顾己又顾家。

卖菜人都不会大声吆喝,买菜人即使讨价还价也如同耳语,彼此都珍惜这一段露水般的时光吧,早市来得早去得也早。那些青菜都是刚出泥的、刚离枝的,杆儿还挺拔着,又被细心地拾掇好了,叶是叶、茎是茎、果是果,有的还打着花苞,都嫩生生、水灵灵、鲜艳艳的,在画家眼里是最好的写生静物,在老百姓眼里是一日三餐最好的开端。

一个大姐指着放在藤条筐里的一把空心菜说,就要它了。我看了看那些空心菜,果真都还带着露水呢,忍不住也要了一把。又看看放在旁边的韭菜,切口处还渗着辛香的汁液,忍不住又要了一把。看到绿玉石一般的豆角想买,看到光润丰腴的彩椒也想买,看到肥头大耳的蘑菇还想买……不是贪吃,而是这些蔬菜实在可爱诱人,大自然向我呈露了小小的一角,我就情不自禁地着迷了。

我买了空心菜和韭菜,卖菜的大婶又朝购物袋里丢进几个红辣椒,说自家种哩不值钱,送给我,回家炒菜添个味儿。心里一动,蹲下来再买她一个牛腿老南瓜。这样的经历在早市上经常会遇到,这些淳朴的乡下人在早市上卖菜,只图赚个零花钱,高高兴兴地开始一天的生活,从不会斤斤计较,绝不会为几根香葱争得面红耳赤,只要给的钱合适,就会卖,在秤上还给人称得高高的,宁可自己吃点儿小亏,也不会伤了和气。

早市上的蔬菜施的应该是有机肥,也无农药残留,有的甚至直接来自原野山岗,像或婉约或豪放的野菜、一嘟噜一嘟噜的野果子、褐根长长的蒲公英、药香扑鼻的灿烂野菊花,它们姿态天然、质地良好,看着赏心,食着放心,有着透明的气息和温良的性情。还有卖山野竹笋、小河虾米的,他们一并带来的还有竹林风声、水草婆娑。

早市的流动性强,今天的摊位和昨天的摊位并不一致,昨天卖菜的是一个老婆婆,今天在同一地方卖菜的变成了一个金盏菊似的姑娘,昨天老婆婆卖的是紫茄子,今天姑娘卖的是青莲蓬,昨天老婆婆把紫茄子堆在门板上,今天姑娘把青莲蓬直接握在手心里。卖菜的和卖菜的不一样,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再沧桑的脸庞也是初见,想在其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并不容易。这里不用迟到的感谢话,曾经少给几块钱也没有机会补上,一切匆匆如朝露,自家菜园里的蔬菜不多了、下霜后也下雪了,卖菜人再也不会过来了。早市没有了痕迹,道路上车来车往,小城里的人也行色匆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过片刻的悠然从容。

在早市上卖菜的人,我都不认识,但是又都感觉熟悉,熟悉他们缓慢变化的衣着、眉眼和笑容,他们既像老家的人,又像来自一个新奇的地方,他们除了卖菜卖花,还卖刚孵出来的小鸡、刚会说话的八哥、刚从黑土中冒出来的陶罐瓷器,古旧而新鲜、低廉而高昂、淳厚而轻盈、绵远而易逝,他们过来想提醒我什么,又实实在在地在跟我分享泥土、云朵、流水和鸟鸣,好像露水凝结在藤叶花瓣上,又总会让逐渐升高的太阳赶往自己火热的生活里去。

看到早市上,一个皱纹如刀刻的老汉子,将一把把青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张竹席上,卖光了青菜,又卷起竹席绑起来,带回家用毛巾擦一擦,又变成他在星光下给孩子们讲老故事的好地铺,故事讲完了,他干脆露天睡在地铺上,枕头再低也一夜无忧,好梦终止在朝露最圆满的时候——一想到这里,我便不由有些动容。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提着刚买的生菜鱼蟹,脚步轻快地赶回家,推开门,真想坐到书桌前,写下一首在雨露中会继续生长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