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李家湾

每次听别人聊起故乡,我一定会想到我的李家湾。

李家湾在哪里呢?我想说,它太不起眼了,只有在湘西的版图上,我才能找到准确的位置。我承认,李家湾这个地名有些俗,这让我在众人面前绝少提起。但我要说,李家湾在我的人生哲学中,意蕴深远,不仅是我出生胞衣所在地,也是我的精神坐标、灵魂的安放地,从某种程度上,它涵盖我一切的生命意象。这个世界许多的物事,语言难以触及内核。就像我的母亲,即使用再华丽的语言,也无法表述她伟大的母爱。母亲从嫁入李家湾那天起,再没出过远门,在这一方天地里,岁月耗尽了她的青春和激情。在母亲有限的视野里,我和哥哥、姐姐就是她生命中的全部。只要我们姐弟三人在她面前晃悠,绕膝承欢,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慰藉,绝无仅有。

人这一生,能有许多选择的机会,却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故乡。而每个人的故乡,本质上有着千差万别。那么,李家湾是怎样一道光景呢?在我记忆的优盘中,能够储存山林、田地、小溪、草垛、古井、池塘、木屋和古树。当然,还可以兼容某些抽象的、或者具象的表现方式。不管以哪种形式存在,无一例外,它们用朴素的内容、悲悯的情怀,默契、从容地呈现李家湾最为本初的景象。

那些不愿回想的年月,即便是苦难累积的日子,母亲把生活料理得张弛有度。生产队的劳动,像一架没有停歇的永动仪,无休无止。一年到头,那些无尽的忙碌,仅够一家人勉强糊口。饥肠辘辘时,肚里难免会发出一阵咕咕的空响,于是,上山采摘野果子,成为我们习以为常的日课。记忆中,即便是自家母鸡下蛋,也不能随意吃,那是用来卖钱,换取家里盐巴、学费、日用品和针头线脑的。母亲也曾读过扫盲班,在她浅显的生命词典中,勤俭节约,是一个家庭兴旺发达的基本要素。事实上,每个司空见惯的日子,母亲总是思路清晰,将这些传统的持家理念发挥到极致。

印象中,似乎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条河流长相厮守。一个原本凋敝的村庄,因为有水的滋润,冥冥中,便有了蓬勃生机。在李家湾,其实也有一条小河,叫舞水,一路清波,并不浩荡地穿村而过。它从郁葱的山间来,最后又隐入远山的郁葱之中。追根溯源,这条河源自贵州苗岭山褶皱里,它究竟穿过多少山丘?流经李家湾时快乐吗?我不得而知,年少懵懂,无法破译它内置的情感密码。以为,大地之上,每一条河都有自己的远大抱负,无暇流连两岸的景色,心无旁骛地奔向大海,才是一条河的终极愿景。

在李家湾,能让我陈述的内容其实很多。这里土质肥沃,加之雨量充沛、四季分明,所有的草木荣枯,应时更替,自然有序;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每一个时令,都是一帧不可复制的图景。这里有牛哞,狗吠,公鸡打鸣,货郎吆喝,小桥流水,枯藤昏鸦。也有烟熏腊肉,糯米糍粑,母亲熬夜做的桐叶耙……每一个细节,彼此交融,层层叠加,汇成一道丰沛的乡愁厚度。

有时,我不禁反躬自问,乡愁是什么呢?我执拗地认为,乡愁是潜在每个人身体里的嫡传基因,是定格在舌尖上不离不弃、氤氲一生的味蕾。乡愁可以是一碗香喷可口的红苕饭,是一节软糯的玉米棒,是杵在秋日里的一株红柿树,是灶屋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是小溪潺潺悦耳的流水声,也是苍茫暮色里母亲悠长的唤儿声。乡愁是宽泛的,也是绵密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觉知,在时间的维度中,呈线性、成倍数地疯长。那么,锁定我们的乡愁记忆是什么呢?

我想说,是一瓢水。水是维系我们思乡的纽带。是的,在李家湾,当我用竹制的水瓢伸向老井,随手一舀,一口甘甜的泉水咕咕咚咚地灌进肚里,这份缠绵、细腻的乡愁,一丝一缕,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漫溢。

人在旅途,每个人总在不停地游走。从东到西,从南至北,生命不息,我们的脚步从来不曾停滞。也许经历太多的漂泊,我终于懂得,无论走多远,我仍是李家湾那个玩泥巴长大的孩子。像我一样,许许多多村里人,他们从自己的出生地出发,混到两鬓斑白时,又渴望回到出生地,心中始终装有一个不变的念想:回家。对于每一位游子,回家是写进心屏最温暖、最熨帖的语词。

岁月荏苒,物换星移。曾几何时,在李家湾,众多的村里人走出去了,他们三五成群、结伴远行,漂在外面的世界里,寻求迥异于祖辈的生存方式。多年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渐次回来了。这一群返乡队伍中,有我80后的侄子、侄媳。前些年,他们为了追寻梦想,大学毕业就汇入南下务工的潮流。今年村委会改选,据说他俩都当选大学生村官。毫无疑问,这是李家湾令人欣慰的事。一群年轻的大学生村官,给沉寂已久的李家湾注入新的活力。这些年,在国家富民政策扶持下,李家湾的发展变化,可谓脱胎换骨,每次行走在村庄里,跃入眼帘,处处焕然一新:村里路宽了,山绿了,水清了,一栋又一栋新盖房屋,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万物萌动,昭示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

如今,我在熙攘的城市一隅,拥有自己的发展空间。在这里,我忙碌着,快乐着。时间久了,有时,我难免也会感到一种沉闷。于是,一个人驱车回到李家湾,放空思绪,什么也不用理顺;漫步在春天的田间小道上,放眼四处,远山如黛,田野里返青的禾苗,青翠欲滴,绿意盎然。间或,从林间传来一阵阵鸟雀的吟唱,婉转而清脆。每一次零距离地贴近、聆听这些来自大自然的音律,清新,舒爽,令人心旷神怡。

无数次地,只要回到李家湾,我悬浮的心就会沉淀下来,仿佛在不经意间,心里溢满一种真实的宁静,愈发纯净,心境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