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真孰假

某年,香港谭姓收藏家举办个人藏品展览,展厅中央的位置挂着一幅名为《马》的国画,是晚清着名国画大师林霄凌的作品。林霄凌多画山水花鸟,60岁时画了这幅《马》赠与友人之后,就宣布不再作画。这幅画既是林老一生为数不多的画马作品,又是他的封笔之作,其价值可见一斑。如今首次对外展出,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书画界、收藏界的人士齐聚香港,就是要一睹其天颜。

此事见报数天后,河北一位名叫李太平的老人对外声称,那位谭姓收藏家展出的《马》是一幅临摹品,说白了,就是假的。一石激起千层浪,随即各种质疑声也如泛起的浪花不停地往上翻。那位收藏家终于坐不住了,喊话李太平:“你凭什么说画是假的?”这下有好戏看了,本来这幅画就足够吸引眼球,现在又来了隔空对撕,火药味十足,新闻价值一下子就飞跃了好几个档次,各路媒体的神经都兴奋了起来。

面对每天堵着门口的记者,李太平干脆开了个记者会,他说在拿出证据之前先给大家讲讲自己祖辈的故事。老人说他的太爷爷名叫李爻,在光绪年间做了道台。这天李爻穿着便装上街,看到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正在卖画。李爻懂画,自己也画,见此人的作品颇具神韵,便买了几幅。通过交谈得知,小伙子自幼喜爱画画,无奈家贫,不能拜得名师,只能靠卖画赚些钱再购买笔墨自己练习。李爻觉得小伙子是个好苗子,不投在名师门下可惜了,于是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去找当地的书画大师学习。又过了几年,李爻因得罪了朝廷权贵被罢官,回了河北老家养马。

转眼30载过去了,李爻已年过古稀。这天,县长带了一个人来到李家,此人五六十岁的样子,高高瘦瘦,一袭长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李爻,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老先生,您可是李爻?”李爻仔细看了看此人,自己并不认识,他简单答了句:“是老夫。”来人一听,拱手深深作揖下拜。李爻蒙了,这是谁呀?他看向县长,县长介绍说这是国画大师林霄凌。林霄凌赶紧纠正:“在李兄面前我可不敢称什么大师,没有当年李兄的推荐信,哪有现在的林霄凌?”李爻终于想起了那个曾经在街头卖画的小伙子。故人久别重逢乃人生一大喜事,林霄凌在李家住了一天,因李爻爱马,他临走前特意画了一幅《马》相赠。

讲到这里,记者们都明白了,既然李爻就是林大师赠画的友人,那么,李家后人对于画的真假当然有绝对的发言权。这时有人问道:“您说谭先生那幅画是假的,请问,真画在您手里吗?”李太平笑了笑:“我正要说那位谭先生呢,要说画的真假,还得先说说在我们李家的画是怎么到的谭家。”

当年,林霄凌离开之后,李爻闲来无事便每日照着画进行临摹。那个时期,军阀间混战,不论是地方武装还是草莽盗匪,手里握着几杆枪就敢自封为司令。这些司令不上战场,专门对百姓下手,行的是土匪行径。这天,李爻叫来两个儿子,他让大儿子在画缸里拿出了一幅画,又让二儿子打开了佛像后的一个机关暗格,里面有一个精美的锦盒,打开锦盒,二儿子小心翼翼地也拿出一幅画。两幅画同时展开,儿子吃惊了,知道父亲每天在临摹,但没想到水平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李爻对儿子说:“几年前林霄凌宣布了封笔,最近又听说他身染重病,只怕命不久矣。一旦他离世,我们手里的这幅画就该有人惦记了。乱世之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保家人平安,我摹了一幅,你们能看出来哪幅真哪幅假吗?”二儿子说:“爹,我手里这幅您藏在了暗格里,肯定是真的。”李爻笑着摇摇头说:“要想迷惑对方,就得把假的当成真的,做戏就要做全套。你手里这幅看似被精心收藏,其实是我临摹的。放在画缸里,跟其他画混迹在一起的才是真的。你们记住,以后如果有真正爱画懂画之人来买,可将那幅真画出售,你们拿着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有人来抢,就把假的交出去。”接着李爻告诉了两个儿子如何辨别真假。

两天后的晚上,一个自称为谭司令的人闯入李家,把李爻拖到厅堂,逼他交出林霄凌的那幅画,二儿子刚要抬脚去取,李爻高喊了一声:“我们李家没有什么林大师的画。”两个儿子听爹这么说便没敢妄动。谭司令对李爻拳脚相加,年迈的老人如何招架得住,挨了十几拳之后他满面是血趴在了地上。谭司令将枪抵在大儿子的额头,威胁说再不去拿就要杀人了,此时的李爻已经说不出话,只见他勉强睁开眼,对二儿子点了一下头。

李太平老人含着泪讲述到这里,他对众人说:“现在你们知道那幅画为什么在谭家了吧?我的太爷爷豁出了自己的命,让那姓谭的相信他拿到的画是真的,这才保了我们全家的命。”老人站起身,从身后的画缸中抽出了一幅画说:“这就是那幅太爷爷用命保住的画。”李太平将画慢慢展开:一匹全身黝黑的骏马在低头吃草,那坚实的骨骼,匀称优美的体态,密而长的鬃毛,炯炯有神的大眼,与谭姓收藏家在香港展出的画一模一样。接着,老人指着画卷右侧边缘的一丛草,对着记者的镜头说:“谭先生,你不是想要真凭实据吗?看这里,你手里那幅画这里的草叶是交叉画的,远远看去就像个‘爻字。”

几天之后,香港那边传来消息,谭姓收藏家提前结束了展览。又过了几天,林霄凌的后人林风找到了李太平,提出想要重金收购这幅《马》的画作,说这是林老最后一幅作品,对于林氏家族来说意义非凡。李太平考虑了很久,后来他把林风叫到一个房间说:“若说林老的封笔之作,实际上这幅画也不算。”

林风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眼前的这幅也是李爻老先生临摹的?只见李太平打开一个锦盒,又拿出了一幅画展开,那也是一匹全身黝黑的骏马在低头吃草,坚实的骨骼,匀称优美的体态,密而长的鬃毛,只是那眼睛——这幅画中马的眼睛是闭着的,那么安详、惬意、宁静。

李太平说,这才是林老先生最后一幅作品。当日林老画完了马,李爻看着画乐了,直言他画了匹瞎马,林霄凌不解,李爻便带着他近身观察了几匹马吃草时的样子。李爻说马吃草时怕被草叶刺伤,都是闭着眼的。林霄凌恍然大悟,然后便面露愧色,他说自己没有进行细致观察就匆匆作画,如此不严谨的态度真是惭愧,说着,铺纸研墨又重新画了一幅。李爻问林霄凌是否将那幅睁眼马的作品毁掉,林霄凌说:“不,错的东西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就这样,两幅画都留在了李家。

不久林霄凌就宣布了封笔,他用了几年的时间回忆整理了自己的作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又进行了实地观察,确保了每一件作品的严谨性。

李太平将画卷起,双手托着交给了林风。他说,两幅画都是林老的亲笔,这幅真正的收笔之作我回赠给你,而那幅睁眼的《马》因为承载着太多太爷爷的故事,我们李家要世代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