撅腚豆腐

九十三岁的爷爷鹤发童颜。他拄一根红木拐杖,坐在小区门口的马扎上,主动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搭讪,拉呱儿。

那天,我去父母居住的小区看望爷爷。爷爷扳过我的头,低声说,你爸小气,叫他给我买个手机,他给我买来一个老年样式的。你给我换个智能的行吗?爷爷还说,自打他病愈出院后,我爸就不给他订报纸了。不看报,又没个智能手机,看不到新闻,不了解国家大事,他憋闷得难受。

爷爷自从换上了智能手机,天天和我视频。这天,爷爷恳求我,孙子,抽空拉我回一趟德州老家好吗?

我爸在一旁吼爷爷,开车回一趟德州老家,一千多里呢,你以为是从北屋到南屋吗?你孙子是公司老板,忙着哩!

我问爷爷,您回老家干吗呀?

想、想吃一碗德州运河名吃——撅腚豆腐!爷爷说。

爷爷病愈出院后,经常提些匪夷所思的要求,我爸说,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两年前,你天天念,夜夜盼,闹着要去北京观看阅兵式,到底还是你孙子开车送你去了北京。现在,你又闹着要回老家。咱们住的城市这么大,啥好吃,抱着菜谱随便你点。叫你孙子开几百公里的车,就为吃一碗撅腚豆腐,有啥吃头呀?

吃,吃!爷爷只重复一个字。

这天,我放下公司一大堆事情,专程拉着爷爷回了一趟德州老家。

一路上,爷爷怕我开车犯困,说,你知道为什么叫撅腚豆腐吗?我摇摇头。爷爷说,当年,这豆腐便宜,盛在木板上,四处流汤,运河河工撅着腚,热乎乎地吃完便走,从此便有了“撅腚豆腐”的称谓。

大约五个半小时后,车顺利驶入德州城区。据爷爷回忆,他要去的这个地方,位于德州城西运河西岸的陈庄农贸市场附近,是个叫作“撅腚豆腐坊”的老字号。傍晚时分,安排爷爷在酒店房间内休息后,我沿着路灯下的商铺,一路打听撅腚豆腐老字号。打听了多位,都摇头。最后,有一位老人指着一栋高楼说,看到那栋楼了吗?那就是撅腚豆腐老字号的位置。那里的大排档每天早晨五点半到七点半卖撅腚豆腐,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我回到酒店时,爷爷已熟睡。第二天,阳光从酒店落地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我抓起手机一看,坏了,还差10分钟七点半。我手忙脚乱地搀扶着爷爷走出酒店,直奔那家大排档。

遗憾的是,等我们到了大排档,服务生说,抱歉先生,撅腚豆腐卖完了!明早七点半之前来,或许买得上。

这次出行,本来计划最多两天行程,现在只能再耽误一天了。

没吃上撅腚豆腐,爷爷并没有像我那样把遗憾写在脸上,他坐在大排档的座椅上,环视着洁净舒适的大厅,竟有些恍惚。娃儿,去问问杜老板在不在。

我忙跑过去问一个服务生。

杜老板?她诧异地摇头。

吃完海鲜回到酒店,爷爷说,想听我当兵时候的故事吗?

想听!我说。

爷爷躺在被卷上,眯着眼,陷入了回忆。

我刚到部队时,个子还没步枪高,就给杜连长当勤务兵。我所在的是炮兵连,有一回,全连战士训练炮击敌人阵地,一个新兵计算失误,把炮弹给打偏了,好在那是一枚哑炮,没响。可杜连长不放心,怕伤着当地放牧的百姓,便发动一百多名战士,沿着弹道寻找那枚哑弹,结果战士们在一个空旷的养猪场的粪池里找到了。那枚哑弹头朝下,屁股朝上,一半浸在粪水里。一头肥猪好奇地跑上前去,哼哼叫着,摆出一副拱那哑弹的架势……

爷爷的故事一个接一个……睡前,我把闹钟设置到六点整,并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

后半夜,房间里刺眼的灯光,使我从沉睡中醒来。爷爷捂着肚子,跑了好几趟卫生间,想是那些海鲜弄坏了爷爷的肠胃。

闹钟振铃的时候,爷爷睡得正香。望着爷爷熟睡的模样,我在权衡,是吃撅腚豆腐重要,还是爷爷的睡眠重要?思来想去,我没叫醒爷爷。

爷爷睁开眼就说,撅腚豆腐还能吃上吗?

我知道这个时间一定吃不上撅腚豆腐了,但我还是陪爷爷去了趟大排档。我叫爷爷先坐下来,然后走到后厨。老板不在,我向厨师说明来意,说看在老爷子年龄大的分上,恳求你做一份撅腚豆腐,多少钱都行。那厨师想了想说,先生,单做一碗撅腚豆腐很麻烦,再说,做豆腐的师傅下班了,我可以为了您这份孝心请他过来,但您得支付他一百元加班费。我掏出一百元递给他,说,没问题,做就是了。

热乎乎的撅腚豆腐被端上餐桌,爷爷吃了一口就说,嗯!还是那个味儿!正吃着,大排档的女老板来到桌前,身后跟着那位厨师。厨师说,她是我们老板,但她可不是您要找的老字号的杜老板。

女老板把厨师收的一百元钱还给了我,说,我这个大排档,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以前在这个位置,有一个撅腚豆腐老字号,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杜老板。

爷爷埋着头,没吃上几口,两颗泪珠就从深陷的眼窝里滑落下来。

返程的路上,爷爷要我在路边那棵老槐树边停下,爷爷下车,绕着老槐树摸了又摸,然后被我搀扶着上了轿车。

上车后,我问爷爷,跑这么远的路,您不会只为吃一碗撅腚豆腐吧?

爷爷说,十二岁那年,我是个要饭的野孩子,被撅腚豆腐老字号杜老板收留,当了跑堂的小伙计。杜老板经常交给我一个信封,让我送到城外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有一次,我送完信,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两个持长枪的大兵押着杜老板,我刚要张嘴喊他,他冲我呸了一声,说,你个叫花子,滚开!

几天后,我被杜老板的儿子派来的战士接到了队伍上,当了他的勤务兵。杜连长说,那天,他爹被叛徒出卖,在老槐树下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