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

老人住在一座未完工的高架桥下,或许这座桥永远也不能竣工,正因如此,他才会心安理得地住进来。不过这里的环境还算不错,有一条瘸腿的板凳,有一堆拼凑起来的被单,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台。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搞到些食材,灶台便是他做饭的地方。

他不记得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年光阴。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除了每隔几月出现的收容所的护工,再没有人会来打扰他的生活。白天他出去乞食,夜里有流浪狗在他身旁睡觉。这会让他感觉好受一些,这畜生在他眼里至少是诚实的。

这一年并不寻常。

他早就见到有流浪狗陆续死掉,它们的尸体隔三岔五地出现在附近的河边,他根据它们的死状猜测它们染了瘟疫,也可能是狂犬病。他并未将此事看得很严重,他照常出去讨饭,有时候还会给路人们唱歌,过路的男女都会好心地给他一些吃食,或者是一些小物件。

更多时候他都在城里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游荡。他是能说话的,但听不见——或许他曾经生过一场大病,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人想知道他的过去。他内心是渴望与人交流的,但没有人愿意理他,这让他能分更多的神去观察这座城市,从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到夕阳西下,再到冰冷的黑夜。旧的楼房被推倒,新的大厦拔地而起,熟悉的人陆续销声匿迹,崭新的面孔出现在街道上。

收容所的护工每隔几月便会来找他,要求他搬进收容所,他一直没有同意。

这次来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红色的制服,戴着浅色的鸭舌帽,如果不是戴着口罩,她的脸上一定会露出自以为很热情的笑容。他没有站起来,指了个地方让她坐,护工摆了摆手表示她站着就够了。她用很生疏的手语跟他交谈,不过应该没人告诉她他看不懂手语。于是护工拿出笔和纸,在纸上写字与他交流。随后她又拿出一张表格让他看,他拿过来扫了一眼就连连摇头,从地上拿起捡来的报纸细细地读起来。护工看起来有些不耐烦,最后一次问他愿不愿意搬进收容所,他拿报纸遮住自己的脸。等他再放下报纸时,护工已经走了。

下次护工再来就是两个月后了,他为此有些高兴。走出桥墩,与以往不同的是,街上明显冷清了许多,一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还有人不断地咳嗽。人们看到这个脏兮兮的老人,都不约而同地绕向一旁。他就沿着街边走,想知道为什么人们都戴上了口罩,不会是狂犬病,那会是什么呢?

这样过去了几天,他再上街时,行人已经很少了,并且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药房门口已经贴上了口罩售罄的标识。他拿着瓷碗刚想讨点吃的,但一切都是徒劳,街上的饭店几乎都关门了,农贸市场拉起了一条红红的警戒线,偶尔从他身边路过的人们也都行色匆匆,他唱起原来唱过的歌,也没人再理睬他,人们看到没戴口罩的他,都不自觉地缩起身形,尽量避得远远的。

他裹紧大衣,气温更低了。他觉得他也需要一个口罩。

他走进附近的一家药店,想询问有没有口罩,保安指了指门口的牌子:不戴口罩,禁止入内。他还想问更多,保安就恶狠狠地把他赶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桥墩下,用一块破布盖上瓷碗,那里面有他捡来的两个苹果。接着他便钻进了薄薄的被单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戴口罩的人会被嫌弃,想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再听他唱歌,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水果店的苹果会腐烂然后被成箱成箱地丢弃,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照例用河水洗了把脸,穿上外套,他走上街,电影院、商场都关了门,除了医院和超市还能见到零星的人影,大街上空荡荡的。他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吃的,反而认为口罩的事迫在眉睫,他无意中看到有人往垃圾桶里扔口罩,等确定周围没人后,就到垃圾桶里翻找口罩,他一下子找到了几十只,这些口罩看上去都很干净,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扔掉。在河水里简单冲洗晾晒过后,他终于戴上了一个捡来的口罩。

两个苹果很快吃完了,强烈的饥饿感让他他走起路来昏昏沉沉,像是缺了骨架一般,就连拿住瓷碗的力气也没了。他想到了自己捡来的那些口罩,他盘算着一只口罩能卖多少钱。他找来一个大纸箱,把洗过的口罩放进去,然后拿起几只,走上街去,站在路边吆喝。很少有人问起口罩的来历,就算问了,他就比划说自己听不见,买家也不想追究。几十只口罩很快卖光了。那些拿到口罩的人都面露喜色,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卖口罩的钱被他用来换成了大米和蔬菜,甚至他还很奢侈地称了一斤肉,买了两罐啤酒。他回到桥墩下,把灶台用麻布擦一遍,生火开始做饭。

他再醒来的时候,感到浑身发热,脑袋像要裂开似的,坐也坐不直,站也站不稳。他刚拿起瓷碗,瓷碗就摔在了地上。吃了点剩饭,他硬撑着身子找来一根结实的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上街去。

街上的行人更少了,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路灯、窗户和人黏在一起,人脸上戴的口罩变成一张张紧闭的嘴,风里夹杂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人们都没有了眼睛,或者说人们紧紧地合上了眼皮,有些人的眼睛甚至飘到了口罩底下。在他的印象里,有狗在向他狂吠,千万只狗从门后钻出来,将他围住,冲他不止地吠叫,令人奇怪的是,这些狗逐渐长出了四肢,并且嘴上戴着口罩。街上的行人都突然转向他,像那些狗一样吠叫。很难说到底是吠叫的狗像人还是吠叫的人像狗。在他看来,这两样事物正在交合,人的头上长出了耳朵,颚骨渐渐变形,狗的脊椎硬挺起来,尾巴缩了回去。

狂吠声不止——从口罩后面发出来的叫声,既不像人又不像狗,而是一种奇怪的、令人厌恶的撕咬声,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听到这些声音。在他能搞清楚之前,他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读者点评:

作品《口罩》选题冷峻现实,文章架构合理,脉络清晰,语言流畅,主题凝练。尤其是人物刻画,个性鲜明,令人过目不忘。结尾处,堪称绝妙。这孩子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