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钢(2)

哨位事故

我在营部弹药库站流动哨。

流动哨和固定哨位不同。固定哨位有岗楼,或者岗亭,退而求其次,还有简单的木制岗屋。哨兵端立其中,宛如海螺躲在壳子里,或者上阵的士兵身着刚硬的甲胄,有被涂了一层保护色的感觉。胆气,自然庞大了一些。

流动哨不然,像在山林打游击,你总是警惕敌人的刺刀或流弹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你的神经高度紧张,如临大敌。

弹药库在水塘和树林之间。水塘有鱼,不时有鱼从水底唼喋地响,甚至,像弹头一样野心勃勃地穿过水面跳起来;树林是榆树,有夜鸟偶尔簌簌地振翅,或枭鸟笑着发声。

我怕敌人从水塘蓦地钻出来,怕敌人在榆树后面转出来,怕弹药库阴影里潜伏着敌人,还怕敌人在阴云遮住月亮的瞬间翻越营房的围墙!

只有流动哨,才知道什么是草木皆兵。

我们那年入伍的新兵,第一次站流动哨,有人尿过裤子,有人哭过鼻子。

我自己不至于如此夸张,但每次站流动哨肌肉都紧绷绷的。

我背负着步枪,紧紧执着枪的挎带。

枪,是可以壮胆的,就像酒徒,喝上酒,便无所畏惧。

就这样在夜幕下,坚守两个小时。

换哨的时间一到,接哨的朱光辉便准时站在我的面前。朱光辉高壮,像一棵伟岸的树。他心肠好,接哨的路上,会跺着地面走,远远地把节奏分明的足音传过来,为我们这些新兵壮胆。而且,他的步态里,明显透着喜悦。

像鱼儿嗅出春天的气息,一圈圈在水面画着涟漪。他有理由喜悦。因为,再过几天,他就去汽教连了。去汽教连,一年后,就是司机班的驾驶员,关键是,复员回乡,可以带着一身的技术,找到一个舒心的饭碗。人都说,袖里吞金,不如手艺在身。司机呀,了得!不要说新兵了,就是有一两年兵龄的老兵,都期盼去汽教连。可是,能去汽教连的兵,因素多了,背景、长相、人品、聪敏、表现,甚至运气。

我们相互致以军礼。之后,我把子弹袋递给他,见他系好子弹袋,就把手中的半自动步枪递了过去。

可是,就在我递他接的一瞬间,鬼使神差,事故发生了:那支枪,木制部分的枪托居然从中间断裂,枪管脱落,整支枪,仅有帆布挎带维系,像凋零的花,散架萎地。

我们分别抓着一截挎带,傻了。

他问,不是你先前摔的吧?

我哭唧唧地说,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呢!

他说,不要害怕,我是老兵,有什么责任,我担着。到时候,你听我的。

我嗯嗯着,一个劲点头。

连长和文书来了。文书兼任连队军械管理员,看到步枪分崩离析,当即急眼。他对着我就叫嚷起来,一准是你站哨时吊儿郎当,把枪摔折啦!

你不要冤屈人。我站哨时,枪一直好好的,谁知为什么,我和朱老兵交接的瞬间,它竟然散架呢?我擦一把眼泪,大声分辩。

文书两只手分别将枪断裂的两部分抓牢,语速快捷得如同机枪速射,谙熟地对着我们讲解起这种枪来。56式半自动步枪口径为7.62毫米,枪体长1025毫米,净重为3.75千克,枪内弹仓容弹10发,战斗射速每分钟35至40发。它是我国仿制苏联SKS半自动步枪而设计制造的,于1956年正式定型列装。作为一款介乎于步枪和自动步枪之间的武器,这种枪具有整体质量轻、射击精度好、战术性能可靠、便于操作和携带等优点,适用于近战和白刃战,是一款较为优良的单兵武器……他瞪视着我,质问,你想想,这种枪列装部队十多年了,又不是纸扎的,没有外部破坏力,能轻易损坏吗?

我嗫嚅说,反正,我没有摔,朱老兵也没有摔。

文书恼羞成怒,喊,你个新兵蛋子,糊弄大头鬼呢?没有摔?平白无故的,枪就碎啦?

朱光辉说,算了,别争吵了。这件事怪我,是我在接枪的时候,大意了,没抓稳枪管,掉地下摔的。我回去写个检讨,甘愿接受处分。

文书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说,我说嘛,早承认不就结了?

我说,朱老兵,你这是和稀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们没有摔就是没有摔!

朱光辉将我拽到一边,说,你说得当然对,但这样解释到哪里都说不通。你是新兵,让你背个处分不合适,就我扛着吧。要不,这事儿了结不了。

我们同时“唉”了一声。

后来,我找连长反复说枪不是我们摔的。连长出面找师里,师里请来了军区枪械工程师。工程师的鉴定是,断裂处是旧痕。他说,如同一个熟透的苹果,随时都会掉下来!枪也一样,日久年深,旧痕到了临界点,自然解体。

处分还是下来了。处分对象是朱光辉——警告他不实事求是。

他去汽教连的指标也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