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朵朵开

搬进新小区后,每天晚饭后,张玉宁都会和妻子一起带着儿子到小区旁的公园里走一走。公园不大,但城里寸土寸金,闹市里有这么一角绿地,已经算很奢侈了。而且,公园内居然还栽着两棵梨树,对他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这年春天,出差一周,回家后再到公园,走到梨树旁的时候,张玉宁惊喜地发现,一树银白,芳香扑鼻,洁白的梨花已然绽放。他停下脚步,抬头打量着梨花,久久不动。妻子问他怎么了。张玉宁告诉妻子,自己的老家是梨乡,有着大片大片的梨园,每当梨花开放的时候,一望无际,满目雪白,非常壮观。顿了顿,他又说,自己小时候曾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梨树,如果现在还在的话,一定也开花了。

妻子知道他想家了,就说,那你就回老家去看看呀。

这句话像一支箭,一下子刺到了张玉宁的心。因为,他已经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张玉宁是个孤儿。

二十年前,他的父母就在车祸中一起去世了,那年,他七岁,妹妹刚刚两岁。由于无亲无故,邻居吴伯收留了他们。妹妹喊吴伯为爸爸,他却改不了口,像以往一样喊吴伯为伯伯,喊吴伯的爱人为婶子。吴婶是个盲人,他们有一个叫明明的女儿。

在吴伯家里,张玉宁早早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从上初中起,吴伯就把他看成了一个成年人,上学之余,他还要做家务、干农活,每到星期天,他和妹妹还有明明就被吴伯带到梨园,拔草、施肥、打药,一身泥一身汗。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十七岁,被一个城里来的远房亲戚改变了。

那天,表舅突然坐车来看望他们兄妹。当时,吴伯正带着孩子们在烈日下为梨树打药,表舅很气愤,责问吴伯:“他还是孩子,你怎么让他干这么重的活儿?你这是虐待。”吴伯结结巴巴地解释:“农村的孩子都这样,从小就要帮着家里干活,小孩子锻炼一下没有坏处。”表舅气冲冲地说:“我问你,孩子们才多大啊,你就把他们当苦力使?你自己的亲生孩子你舍得吗?”吴伯指了指旁边同样晒得跟泥鳅一样的女儿明明,想分辩,但表舅根本不听,冲过去,拖着张玉宁和妹妹的手,说:“咱们走!”

从表舅嘴里,张玉宁才知道,原来吴伯并不是白白养活他们两个,政府有孤儿补助,每个月都会为他们兄妹发一笔生活费,自然都是落在了吴伯的手里。表舅愤愤地说:“既然是你们的生活费,就应该用在你们的身上,可看看你们吃的、穿的,那钱都用哪去了?肯定是被他私吞了,他收养你们,是想靠你们两个赚钱呢。”

表舅决定带两兄妹到城里生活。不过,由于表舅只是远亲,只要吴伯不同意,他是带不走他们的。在表舅的授意下,张玉宁一纸诉状把吴伯告上了法庭,不但要求解除收养关系,还要求吴伯返还这些年政府发的孤儿补助。另外,还要求吴伯给一笔钱,作为自己兄妹这些年为他干活的补偿。

吴伯接到法院的传票,了解了他的诉讼要求后,一下子就垮了。乡亲们打抱不平,让吴伯和他们兄妹打官司。乡亲们说:“你怕什么?行善还行出罪来了?你为他们两个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你家的时候,那个小的还不会走路呢,现在翅膀硬了,会飞了,就想把你甩了?要走也可以,但要让他们拿这些年的抚养费。”吴伯苦笑着说:“抚养他们是我自愿的。再说孩子们都不懂事,是被大人撺掇的,等他们长大了,有了孩子,我想他们一定会明白的。”

吴伯不想上法院,说都是他的孩子,孩子再错,做父母的也不能较真。吴伯答应了张玉宁的全部要求,果真拿出了一个存折,里面存着他这十年中为张玉宁兄妹领的补助,一分没动。吴伯说这笔钱是为兄妹存的,准备过些年为玉宁盖栋房子,成个家。

表舅一脸鄙夷,冷笑道:“谁信啊?要不是我揭穿,俩孩子肯定被蒙在鼓里,永远都不会知道有这笔钱。”

离开吴伯后,张玉宁和妹妹跟着表舅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十年。张玉宁打工、结婚,两年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当上爸爸后,妻子发现张玉宁添了个新习惯,常常看着儿子发呆。妻子问他想什么,他感慨道,养个孩子,怎么这么累啊?妻子笑:“你以为像养猫养狗啊,知道为人父母不容易了吧?”

张玉宁一声叹息。是啊,太不容易了,有一次儿子发烧,他吓得两天两夜都没有睡。他终于明白,是自己错了,自己错怪吴伯了。到吴伯家生活的时候,妹妹才只有两岁,试想一下,拉扯抚养两个不懂事的孩子,需要操多少心、消耗多大的精力呢?真是笑话,自己不但不知感恩,还竟然混蛋到要吴伯付给自己钱。想到这些,他就感到无地自容。他很想回去看看吴伯,说声对不起,但是,他觉着自己不可饶恕,实在没脸回去。

梦里,常梦到梨花绽放,醒来,眼中湿润。

又是一年春天。这一天,张玉宁正在上班,一个多年未见的同学突然来找他,说前天自己在村口等车的时候遇到吴婶,她央求我说如果遇到你,就让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

“她说你当年在院中种下的那棵梨树今年早早开花了,如果你有空,就回去看看。”

张玉宁心中一颤,眼里突然发酸。同学告诉他,吴伯得了病,时日无多了,他可能想在临死前见你一面,所以这几天吴婶天天去车站,逢人进城,就央求人家给你捎句话。

张玉宁再也控制不住,他不再犹豫,请了假,当天就回了老家。

吴伯还是住在那个低矮的老房子里。

正是四月阳春,自己小时候亲手种下的那棵梨树上,一朵朵梨花正开得热烈。

吴婶听到脚步声,打开门,问:“谁呀?”

张玉宁的眼泪流了出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婶侧耳聆听,刹那间,她激动起来,颤声问:“是……玉宁吗?”

张玉宁哽咽道:“是,是我,你……你怎么听出来的?”

吴婶笑了,抹了把泪:“我怎么能听不出?你是我的孩子啊,喘气的声音我都能辨别出来。”

屋里,传来吴伯虚弱的声音:“玉宁,是玉宁回来了吧?”

张玉宁再也忍不住,冲着吴婶,冲着屋里,第一次喊出了:“妈、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