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沙平

士优是凤鸣村解放后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教授。

这年夏天,他退休了,回村里小住。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望着一栋栋在城里可卖天价的楼房,他觉得很惭愧。身为大学教授,没给故乡带来过丝毫影响,真是一辈子的遗憾啊!他决定,在有生之年,为家乡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弥补遗憾。

回村的第二天,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值得做的事。

次日,他打算先放松放松再说,就向“王坑”走去。王坑离村子不远,是河流的一个拐弯。他小的时候,水又清又深,随时看到小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他和伙伴在暑假差不多天天到王坑玩水。王坑旁边有块沙滩,平展展的,他们喜欢一丝不挂地在沙地打滚,让沙粒沾满全身,然后往坑里一跳!那感觉,就像脱胎换骨一样。

在路上回忆往事,士优满心舒爽,好像又回到童年。可来到王坑时,他大失所望:坑水混浊,看不到小孩的身影,只有一个人在里面电鱼。沙滩被挖得千疮百孔,像一张麻子的脸,还有人往农用车上装沙呢。

“水清沙平濯我身”,这是士优几十年来无数次梦见的场景。眼下,余生唯一的美梦破灭了,他不由得又悲又怒,上前指着装沙人喝道:“谁允许你乱挖河沙?”那人一脸惊讶,说:“谁也没说不许挖呀!个个都这么挖,你干吗单来说我?”士优一听,知道是自己唐突了,“要保护环境,给子孙留一片清水蓝天”这些话也说不出了,就问那人是哪村的。那人向凤鸣村一指,士优苦笑了一下,不再多嘴,回家。

他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为恢复王坑的原貌奔走。他来到村领导家,说:“《水利法》规定,河道的沙不能乱采。咱们要开个村民代表大会,制定村规民约,禁止到王坑采沙。”村领导不以为然说:“哪家不要建房?现成的沙不用,难道要花钱到镇上买?禁止到王坑采沙?找骂!我可不敢。”

士优知道自己又打错算盘了,想让急功近利的众人放弃眼前的利益,简直是与虎谋皮。

他来到镇里,直接找到镇长办公室,亮出自己的身份。镇长态度十分恭敬,充分地恭维他一番,最后说:“士教授,不瞒您说,依我们的人力,一大堆人命关天的三大纠纷都处理不下呢,哪里还有精力去管没有纠纷的小河小沙?您也省省心吧,反正是村集体的东西,大伙没意见,用就用了呗。”

没办法,他只能找到县里。县里的负责人说:“这类问题不但在全县,在全国也是很普遍的,不可能一下子解决,只能寄希望于国家对水利执法力量的增强,和村民素质的总体提高。”

士优火急火燎地跑了两天,一无所获,十分沮丧。他无心再理这个事了,只想在水中畅游一番。他又来到王坑,还是有人在采沙,有人在电鱼。那水,实在浑得不堪入目。

上游呢?总有可以游泳的河段吧?士优不甘地想。于是逆流而上。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清清的河水,平平的沙滩。虽然那规模比王坑小得多,但士优如获至宝,看看四周无人,把自己剥个精光,扑在沙滩打了几个滚,跃进水中。他又找到回归童年、进入梦乡的感觉。他觉得,凤鸣村的男孩如果一辈子没有这种经历这种感觉,真的是白白到世上走一遭了。

在水中泡了个够,士优起来穿好衣服。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村子,也是楼房林立,不由得纳闷:“为什么他们不到这里拉沙建房?为什么这段河水那么清澈?”带着疑问,他走进村子打听。果然事出有因:村里曾有个小媳妇想不开,背着孩子跳河,双双淹死了,怕沾晦气,村民都不敢碰那里的水和沙。那段河叫“小王坑”。

回到村里,士优突然病倒,当晚被儿子赶回拉到城里。村民传说,他瞎在小王坑游泳,冲撞死鬼,被鬼魂附身了。

过几天,传来士优去世的消息。

再过几天,有两辆大巴车开到王坑,带来近百名大学生。他们在沙摊上拉开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士优教授回归故里仪式”。很快有不少村民跑来围观。大学生装上喇叭,沉痛地致了悼词,然后按照教授的遗愿,把他的骨灰一半撒在王坑,一半撒在沙滩。看到骨灰落水,一个正在电鱼的男子慌忙抽身上岸。看到骨灰撒遍沙滩,几个正在装沙的人住了手,愤怒地想跟撒骨灰的大学生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拉着半车沙悻悻地走人。

此后,没有人再去王坑拉沙、电鱼了。

一年之后,士优在网上欣赏学生新拍的王坑照片。水总算是“清”了,但沙离“平”的原貌太远。他相信,再经过河水几年的冲刷堆集,水清沙平的王坑是可以再现的。他感到很宽慰。遗憾的是,他再也不能公开回故乡了。但在某个月明之夜,他一定会悄悄来到王坑,在沙地打滚,在清水畅游,圆一次儿时的梦。如果碰巧让人撞见呢?他也不怕。他知道人家肯定以为他是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