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2)

三、

晃晃悠悠,三个小时过去,夜色浓成化不开的阿胶。迷蒙中,我听到救护车呜哇鸣叫。

“咋还报警了!”金毛狮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刺耳的鸣笛骤然响起,一路上嗒嗒响的玻璃终于哗啦掉下来,碎了。

我猛回头,看到身后救护车车灯劈开的光带,后边隐约跟着警车。王医生带同事们追来了。我不由心里一暖,脖子上却刷地一凉。那把切瓜刀,刀刃紧贴在我耳侧。

金毛狮逼着我下车,拐着我的脖子往山崖边拖。我闻到他喷出的酒气,还有野兽的腥气,我判断不出他是疯了,还是醉了。我左脚鞋子掉了,尖锐的蓑草、石块扯擦着脚跟生疼。我被勒得只剩半缕呼吸,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着,要爆。

“放了人质!”警察在喊话。

“你们先撤!再过来老子把她撞岩!”金毛狮一用力,我脖子上的项链断了,皮肤的锐痛袭来。我瞄了一眼,两侧岩石交错,锋口锐利,身上的汗瞬间凝结成霜,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王医生站到前边,说:“别冲动,马上撤,我们马上撤!”顿了顿,又对我说,“丫头,稳住。”

我想点头,但没点下去。我把狮子的胳膊掰开一条缝,小声说:“相信我,不是我报的警,你别莽撞,我保证帮你摆脱。”

“相信你个球!少邪性!”

趁他分神,我喊:“你们都回去吧,我只是去接生!母子两条命,再害了我,就是三条命!”我几乎是嘶吼,声音散到风里,仍是虚飘。

夜风骤然加大马力,迫不及待席卷树林,掀起松涛阵阵。双方在涛声中对峙。金沙漫卷,白色浪花一闪一闪退去。灯光交汇闪烁,警车缓缓倒后。

我再次鼓起勇气说:“我要水。”

王医生以协商的姿态举起双手,右手握着一瓶矿泉水,靠近。

我数着他的脚步。

终于,焦渴的土地再次淋上琼浆。王医生望着我,瞳仁里塞满了内容。

我喝着水,用眼睛告诉他:回去。

他说:傻,先保住命。

“对谈”中水洒得到处都是,我没来得及喝完他手中的最后一口水,金毛狮踢开他,挟着我回到驾驶室,撞闭了车门。

狮子拼命踩踏油门,慌不择路。山路凹凸不平,加上狮子故意刁难,剧烈颠簸中,救护车和警车跟得越来越吃力,他们就像草串上的萤火虫,最终一粒粒融入黑暗。

“白痴,在老子地盘上撒野!”狮子将酒壶扔出去,撞到树上,又反弹到后备厢,砰,落了地。

他终于放松,停了下来,看看车后无灯,四肢摊开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他略微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发动引擎,车子竟纹丝未动。他加大油门,非但没有前行,还差点儿侧翻。这里没有正经盘山公路,我们虽然出了山谷,但路面损毁,积雨加上碎石,车轮一直在打滑。

我下了车,狮子的脸在手电光柱中变得异常凶邪。我又闻到了野兽的腥气。

“我帮你推。”我讨好地说。

他横了我一眼。

我果断踢掉鞋子,站在泥石之中。

他用手电扫着车子倾斜的一面说:“去撑着!”

我咬咬牙,把自己变成千斤顶,顶在车厢侧面,他到后边推。

还是不行。

他去找石块,没走远,我也没动。起雾了,后边的车灯在山雾中明灭,犹如鬼魅。潮湿的风穿越树林,摩擦出浑厚的沙沙声。

车子终于爬出泥坑。金毛狮晃着手电光柱,重新爬上驾驶室说:“看你不咋地,还怪汉子。”

我顺嘴接上:“在医院待了八年,什么状况没见过。一夜接生四五个,连台剖腹七八胎,很正常。”

狮子乐了 :“跟生猪娃一样哩。”

我在满盘黑暗中看出一道光的裂隙:看来,聊天真是迷惑对方的好时机。

我顺势憨笑:“有一回,我刚进医院大门,见有个产妇斜躺在台阶上,家属急得团团转,不敢碰,胎头都露出来了。这像什么话,我上去一把拉出胎儿,顺手给脐带打了结。当时有人掐了表,前后不到五分钟。”

“高手啊!”他赞叹。

我说:“急诊医生都是抢命,跟时间、跟阎王抢命。看见生孩子往上扑,是产科大夫的条件反射。其实最希望患者好的不一定是家属,而是医生。说了你也不信,你们宁愿相信朋友圈、小道消息。”

“那我进屋那会儿你们咋回事?”

我掂量着话说:“那会儿没有出诊任务,医生也是人啊。”

头发被露水打湿,遇险的冷加上推车的热,搅和着被山风一吹,过冬似的。我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扔给我一块破毯,带着浓重的油污和汗味,还有野外风霜。“看得出你是个好医生。”

我笑了:“我算合格吧。从小跟着姨婆长大,她祖传中医,我耳濡目染,后来我上医学院,会的就杂了。我曾冒险用四十五克附子,救活一例心力衰竭的妇人,所用药量无人敢试。他们都叫我疯婆子。在民间,香炉里泡柏枝治疮疡,九毒日镰刀画符(刮痧)止痛,供饺安胎(馅里有香艾),还有吃粑粑退烧(童便滋阴降火),等等,看起来玄乎,其实有中医理论在里边,你们不知道罢了。”

“你是女人里的堆尖尖。”

我从未听过如此夸人的,笑了:“呵,粪堆土堆还是柴火堆?”

金毛狮的话也多起来,头上一句脚下一句,有点儿不着调。

“我老婆吃的用的我都叫人送上山,这几年不缺钱……我向岳父岳母保证过……最初她陪我在猪圈住了三年。要不是猪瘟,早发了。后来我借钱在外边收徒弟盖房,钱来得贼快……后来,我好心接她进城,多好的房她赌气不去,非自己住破殿。一座空殿,她还怀上了。”

“我老婆是歪脑袋,我担心遗传,专门赶回来叫她去医院检查,这臭婆娘死活不去。揍两回,就是不去,肚子也结实。”

“你倒下得去手。”

“哪真揍。”

“看你这脾气,她敢不到医院?”

“我欠她,到她跟前没脾气。拉你来主要还是说说她,她听医生的,去医院生娃放心。”

听着他自相矛盾的叙述,我无法判断是否还有危险。我问:“你找着家了吗?”

他吞咽唾沫:“马上到,就在半山腰。”

我抛出诱饵:“附近应该有山泉,你渴吗,要不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