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

论排场,于天贵算得上十足的“角儿”。“角儿”吃肉,跟包的喝汤,打下旗儿的活遭殃。说起于天贵,戏班里的人只有这无奈的感叹。

梨园行的人都知道,梆子戏讲究高门大嗓的天赋,要祖师爷“赏饭”才能入行。因此,唱梆子想成“角儿”着实不易。而成为“银达子”那样蜚声梨园界的梆子戏“名角儿”,更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

于天贵梆子唱得好。其嗓音高亢嘹亮,一板一眼模仿起“银达子”来惟妙惟肖。俗话说,腔好唱,味儿难磨。拖腔、夯音、喷口,“银达子”独创的“达子腔”的味儿,于天贵学得还真有几分样子。他自己也将“银达子”视为了平生至高的追求,连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一睹大师的风采。后来就干脆打出了“小达子”的艺名。兵荒马乱的年月,戏班子多生意惨淡。但只要“小达子”的水牌一挂出来,那绝对是座无虚席。

有了这块金字招牌,于天贵上到班主,下到龙套杂役没一个放在眼里的。还隔三岔五喝多了酒耽误上台。就为这,班主不知道里里外外赔了多少好话。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角儿”呢。

眼看到了年根底下。这天,外边突然来了一位自称叫王老三的人。只说是出门行李丢了,要在戏班帮两天工,凑个回家的盘缠。

“你都会干什么呀?”班主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瘦的汉子。

“检场、打帘子、拉大幕、打下旗儿都干过。”王老三一张嘴竟然一口的梨园腔。

“嗬,行家呀!照你这么说还是个全活啦!”班主惊异地问道。

“正好今晚《艳阳楼》还缺个龙套,你来得了。”

王老三点头笑了笑,算是答应了。

“全活能混成他这德行?又是个骗吃骗喝的主儿吧!”于天贵一手拎着酒壶,歪斜着坐在一只木箱子上接过了话茬。

“那大衣箱装的可是咱吃饭的行头,是供奉老郎神祖师爷牌位的地方,你怎么能坐在上面!”王老三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臭要饭的,也轮得着你来说三道四!告诉你,小子,啥时候混成了‘角儿,你也爱坐哪儿就坐哪儿。”于天贵红着眼珠子,满嘴喷着酒气。

王老三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艳阳楼》,于天贵饰演高登。起霸、云手、山膀……台上一招一式干净利索,不时赢得台底下一两声喝彩。

于天贵演的高登跟王老三有一场对手戏。高登一抬脚,这边就地一个滚翻,这一折就算过了。可等王老三到了跟前,于天贵却悄悄将脚向前挪了半步。一出腿,这脚可就奔着王老三的面门去了。这一脚要是踢上,鼻青脸肿不说,那戏就算演砸了。可没想到王老三反应非常迅捷,顺势一个后翻,脚尖擦着鼻子就过去了。台底下观众看得真切,拼命叫好。大家都知道那“好”是给王老三喊的。可于天贵脸上挂不住,越想就越来气。下台后,又独自喝起了闷酒。

第二天,戏班开演封箱大戏《辕门斩子》。可于天贵却是烂醉如泥,任大家怎么喊也不醒。挑大梁的不上,这戏可怎么唱啊。一年到头,可就指望着这一回露脸呢。班主搓手跺脚,急得团团转。

“要不我来试试!”一个陌生的声音搭了腔。

居然是王老三。

“你……你能唱?这可不是打下旗儿跑龙套!”班主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救场如救火,我试试吧。”王老三说完就自顾化妆去了。

也只能如此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各自忙活起来。

开场锣鼓一响,装扮齐整的王老三“出将”登台。“杨延景怒冲冠,不孝奴才听父言……”一句方才唱罢声振寰宇。“达子腔!”台上台下众人不禁同时惊呼道。这声音清冽甘甜,仿佛银铃碎玉从天倾泻而下。人们只管愣愣地听着,全然忘记了鼓掌和叫好。打鼓师傅把鼓槌举在了头顶,半天都没放下来……

戏演完了,于天贵酒也醒了。

他望着眼前这位神形儒雅俊逸的长者似有所觉。

“您莫非就是……银……银……”

王老三摆了摆手说道:“本想找个有天分的人,把我这点吃饭的本事传给他。”

“唱戏,台下做好人,台上才能做好’角儿。”

言罢,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