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鱼儿

隔壁养老院开工那天,有人来水娃这儿借缸。确切地说,是来借水娃三爹爹的缸。

水娃在城里开了家水族馆,冷水鱼、热带鱼各个品种的鱼都有,可总感觉缺点儿什么。

俗话说,养鱼开缸穷三代。说实在的,卖鱼利润薄得像纸,挣不下几个钱,倒腾鱼缸、渔具倒是赚了不少。可城里的仓库租金太贵,水娃琢磨着三爹爹一个人守着城郊那块偌大的老院怪冷清,水娃就动了心眼。和堂弟一商量,甭管大缸、小缸,方的、圆的,一股脑都拉来了。

你看我这儿,都是鱼缸。水娃张开胳膊往院里一扫,告诉来人。

那儿……不是有一口吗?这人矮个子,歪戴着帽子,正好露出一支别在耳朵上的红蓝铅笔,红笔头朝前,像端着一只微型冲锋枪。他指着立在墙根的大缸说道,说话间,眼睛还一睃一睃地看水娃。

水娃连连摆手,这可不能借,这是我三爹爹的,他老人家看东西,尤其是缸,可和常人不一样。

把那人打发走,水娃踱着步子来到墙根,瞄了一眼那缸。半人高,缸口赶上他四个腰粗,蓄了满满一缸水,静伏在那里,像个看家护院的农家汉子。

养老院开始夯地基了,密实的声音震得大缸里的水抖抖瑟瑟,泛起一阵阵不安的涟漪。水娃和三爹爹眼看着隔壁的大工、小工挂线起架一层层砌砖,大砖小砖到了他们的手里服帖得像砧板上的鱼,打置得精准到位,大瓦刀、小瓦刀来来回回,刮鳞似的刮走砖缝外挤出来的灰浆。还有一些不服帖的从高处掉下来,像河边的人跑掉了鞋,看得水娃和三爹爹心里堵得慌,急个啥哩?

入秋,三爹爹开始鼓捣缸鱼画了。他的手有些颤微微,画笔在他的手里像一尾调皮的鱼,大口吸着浓绿、大红、翠兰、鲜黄各种颜料,又有节奏地吐在画布的线条里,三爹爹沉浸其中。

缸里的水,总是满满当当的。

水娃就奇怪了。他胳肢窝夹着包,一手拧开水龙头,对三爹爹说,二十四小时供水,不用费那劲儿。

三爹爹说,不稀得用那玩意儿,用这缸蓄水,澄一澄,啥细菌也没有,净着呢。有水的人家人气儿旺。你不懂,以前的人,一家子带牲口吃水,全凭它。那会儿村子里吃饭都端着碗在门前,石头上一坐,边吃边聊,谁的面咸了,菜咸了,招呼一声,就去那家大缸跟前往洋瓷碗里舀水喝。你奶和你爷,见着从河北、山东过来逃荒要饭的人,一缸子热水,一碗泡馍,就能救一条命。后来,他们也在村里住下来了。家家缸头的墙上都贴着大胖缸鱼画,鱼头朝下,一舀水,哇,你看哪,大胖缸鱼儿就映进了水纹里,呼啦一下,活了。再后来,村里人搬的搬,走的走,许多人家连缸都不知所踪了。水娃想想,隐约记得小时候奶奶摇着蒲扇说,这缸鱼儿能借来风,能调来雨呢。

养老院建好了,空气里弥漫着新房子的味儿,像模子里夹出来的豆腐,四四方方把院子圈在里面,风透不过来,水透不过来。老头儿、老太太拎着大包袱小鱼一样住进了养老院。水娃总觉得那院子和他的水族馆一样,这种奇怪的想法连水娃自己都觉得可笑。

堂弟来接三爹爹去市里。三爹爹说啥也不去,末了像小孩一样坐进大缸里了,一双大脚也收进去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走。堂弟说,这缸这么大,我那九十平米的房子可没地儿搁。三爹爹不管,就是不起来。堂弟脖子一梗,打火起步,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三爹爹又把缸蓄满水,佝偻着背,靠着暖阳浮过来的墙根抽烟,仿佛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三爹爹说,老了,不中用了。说话间,好像整个人沉入缸底,听得人上不来气。

冬末,三爹爹还像往年一样把一沓子缸鱼儿画散给子孙和几家稀稀落落的村民。他说,年年有余,吉庆有余,丰收有余,现在好东西多得很,但这个东西,我不做就没有了。

水娃突然明白过来,想要替三爹爹守着老院和大缸,又专门请他重新为大缸画了一次缸鱼儿。一遍彩,成影;二遍彩,出神;三遍彩,鱼儿有了灵;第四遍彩完,往墙上那么一挂,霎时大缸里的水竟然起了涟漪,波映着三爹爹和水娃的倒影。

三爹爹给水娃舀了一碗水,水娃一手接过粗瓷大碗,只觉得一种久违的沁凉从指尖传来。那一刻,他分明在那碗清水里看到了一条游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