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的诗人(2)

我也在深夜读他,在诗歌里面,看见号角,看见松油的火把,照亮的红沙和白骨,从不脱鞍的马匹在他营帐的一角,倒嚼白草,嚯嚯嘶鸣。它们的铁掌一次次溅起细土,还有夜半逃跑的士兵。

单于在他的想象之中,长鸣的油灯,温暖的虎皮、带血的羊肉,众多的胡儿站在他的营帐周围,有人轻声咳嗽,有人半夜内急。那边的营帐里面,很多的汉族女子,花容失色,在异族的身体下面呻吟,她们望着帐顶,忽闪着的灯火,似乎她们内心的容颜。

但我没有听到过他的叹息,他在唐代的西北军营,只是一个爱写诗的清瘦少年,他活着,在诗歌之间,就像那些文字一样,到处不见标点。

高适

这是一个爱骑胡马的人,他的长须时常悬挂尘土,在手捉狼毫或者出塞的路上,簌簌而落。他途经的秦州和焉支、楼兰和高昌。匈奴早已不见,那些鸣镝和短刀在他自己腰间。他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战士的盔甲单薄,北风卷地,刀戈相拔……那些美酒,在将军的唇边,而此时,有人死去,有人在枯朽了的柴门前面,手拄拐杖;空空的床榻上面,到处都是火焰。

没有人安慰她们,生命因此显得轻浮和不重要。

他说:“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而钲鼓又起,旌旗招展,猎猎风中,汉家的尘烟升起,大漠穷秋,孤城落日——似乎是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景色。至今的落日仍旧含血,孤城四周的黑山之上,烽燧还在,少却的只是照彻十里的火焰和接地连天的巨大狼烟。

他在盛唐,在营州,看到十岁骑马、千杯不醉的胡儿,他暗暗称赞。在诗歌当中,把他们留下,也把自己留下。我知道他只是一个诗人——他的诗歌,在我眼前,在不断地朗诵当中,皱纹满面,质地坚硬。

杜甫

愁容满面,皱纹里面有着太多的痛苦和愤怒。一路走着,寻亲访友,写诗,总是想起李白。而他的时光逐渐衰退,跟随一个王朝。他的忧虑显得多余,他的愤怒将时代贯穿。

我知道他是一个从不佩戴刀剑的人,枯瘦的脸颊上面,到处都是牢骚和不满。他在咸阳桥上大放悲歌,对于参军的人来说,那就是一支丧歌,并且捎带了一个王朝。

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明月关山,他一再忽略雪豹、飞鹿和羚羊;抬头他看不到天堂,低头看不到自己,在晚唐,杜甫,他只是一个落魄者,抑或一只时常发出不祥声音的猫头鹰。

他的叹息和讽喻不合时宜。他向西的脚步没有马匹,他始终这么走着,不断看见,不断愤怒,不断忧虑,在自己的内心,埋下失败,埋下穷苦。

他的茅草屋似乎就是晚唐了,迟早都要被拆除的。

那一年他到天水,想起李白,他的脚步已经被时光掩埋,他站在麦积山上某个石头上面,写诗,向西看,只见大批的狼烟,一柱一柱,眨眼之间,烧掉了他的结霜的眉毛;他干裂的口唇渗血,他不断大声咳嗽,墨水的诗歌却像水一样,牢牢镌刻,摊在千年之后的今天。

他叹息的声音依旧隆重,他的愤怒很久觉察不到。

他在下面,一把灰尘,他在上面,仰头看看,在夜晚,光芒频闪的那颗就是他了。他看着,但只能在夜晚。

而今,我在他向往的酒泉,向北的沙漠——巴丹吉林,流沙地带,风暴从黄沙之间掀起白骨,它们竖在地面,在夜晚,在风中,从杜甫的年代,持续呜咽。

我时常想起:杜甫,口衔枯草的马匹、半夜起床的人,在大地上走来走去的人,他们在马背和客栈的油灯的光芒里写下诗歌;在山河和古迹之间,像一条滑翔的鱼。

我喜欢他们的行走姿态,喜欢他们声音繁复、华丽、愤怒的声音——当然包括老杜甫。

李贺

燕山藏刀,幽州窖血。李贺在幽州台上,独自唱歌。他的姿势是悲怆的,脚下的杂草疯长。秋风乍起,枯叶横飞,一个人在古旧的幽州台上,天空如井,命运若弦,一个诗人,写诗,似乎在吹奏自己的骨头。

这一定是一个傍晚,落日昏黄,大地的鲜血漂浮其上。

他一路走来,孤单的身子在风中一摇三晃,他太过瘦弱了,以致不能随手捡起一个王朝。斜斜的山路上,山坡连绵,枯燥无疆,潜石横陈——这简直就是一个时代的内里和表象呀。

他叹息,他的声音落在光滑的石面上,好像没有回声,一丛灌木下的灰雀飞起来,鸣声微小,他似乎没有听见,他看到不远的燕山,青烟不断升起,打铁的人赤裸上身,刀剑在锤下成形,在清水当中,变得生冷,暴露嗜血的本能。

大片的鸟儿从燕山飞起,高过了天空,它们惊惶的飞行,在诗人眼里,像是一群逃跑的亡灵,那些人在疆场上,割喉断臂,头身分离,横吹的号角把边地吹破,武功——杀人的政治,谁在这个傍晚,怆然泣下。

西来的乌鸦聚集在一棵树上,它们呱呱叫着,黑色的身体在将要变黑的天空中,扑闪扑闪。时光——在身体和王朝之间穿过:废墟、战争、火焰、穿膛的刀子、弯弓的异族——转瞬兴旺,转瞬灰烬。

幽州城里,喧哗依旧,很多的人在教坊和酒肆之间,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尔后,大地一片空阔,生命在它之间,隆重而简单。

他转身之后,我再也没看见。

这一个少年,一个人的高冈,我时常看见,总是有一个人,身穿长袍,腰悬金剑,迎风而立;凉风穿胸,又倏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