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

产房犹如子宫,温暖、动荡。虽然想象了很多困难,可等到临盆时,她才明白什么是生死悬于一线。

疼痛开始如同摇摆的线,接下来像织帛——不是织布,那种帛那样光滑——然后如同裂帛,华丽的声音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可她分明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妈,接着就像一种彻底交代,一声啼哭缝合了刚刚破裂的世界……“妈!”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而在此之前,她恨那个她叫妈的女人,正是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嘱咐她选择剖宫产,说顺产受罪。她想,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她偏不按母亲说的来。

奇怪的是,就在女儿呱呱坠地之前,那么坚硬的恨突然柔软起来,在女儿第一声啼哭响起时,她忽然泪流满面,她也成了妈。就在那一刻,她知道,原来自己和母亲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远离过。

她拨电话,接通时大喊一声:“妈!”电话那头分明有些迟疑,片刻,那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二姑娘?”她说:“你当外婆了,十分钟之前,我生了个女儿。”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说:“二姑娘当妈了,当妈了……”突然涌上来的亲情冲撞着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母亲一个劲儿地哭,于是,她默默挂了电话。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遥远的母亲,在秦岭之南。此时,她在乌鲁木齐。

她突然想起来,此时这里还是傍晚,老家已经夜深了,隔了两个时区呢。她想,这一夜母亲也会不眠……

那年春天父亲去世之后,生活眼看着变得捉襟见肘,母亲咬着牙说:“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要让你们念书。”

话虽这样说,可日子总得一天天过。

远在新疆的伯父写信来,说别的忙也帮不上,但可以帮着养个丫头,这就意味着她们姐妹仨之中有一个得离开。母亲立刻同意了。那年姐姐十岁,她八岁,妹妹六岁,排起来像个等差数列,家里还有多病的爷爷奶奶。重担原来还有父亲扛着,现在全落在母亲肩上。

伯父的那封信在家里起了作用,她们姐妹仨忽然都格外勤快起来,一个比一个乖巧。从小,她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儿,她想自己被送走的概率只有三分之一。可她没有想到,那年暑假伯父回来后,她成了要被带走的人选。她大哭,她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好,是因为她压根儿不想去城里,她要留在母亲身边……姐姐悄悄问母亲能不能代替她去,母亲坚决说不,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她哭哑了嗓子,恳求母亲,当然没有任何效果。她开始恨母亲,她想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可跟着伯父走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

从陕南坐汽车到西安,再从西安坐火车到乌鲁木齐,坐了整整三天,她的眼泪就没停过。她一直在想:以后要是回家,怎么找得到路啊?

她一直记得走出乌鲁木齐车站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阳光那么强,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

在乌鲁木齐待了一个冬天之后,她接受了现实,偷着跑回家是不可能的,虽然老家的地址她烂熟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