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的母亲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带上母亲出远门,从南方丘陵腹地到北国海滨,横跨上千里,像冬去春来向北徙移的两只候鸟。

候鸟驻止在了北戴河。海风裹着丝丝咸意,犹如窜上海岸一尾柔软无骨的带鱼,穿透北戴河薄雾弥漫的清晨与湿漉宁静的街巷,从老虎滩的砂砾探身而来,一头钻进了一处旋律缠绕的庭院。年近七旬的母亲扎着并不规整的马步,与一班年岁不等的作家们双手树掌成招,如推开沉重的空气,缓缓左右移动。她多年握锄切菜的手,尽管有些笨拙,在教练引领下的太极拳招式却也有模有样,甚而超过了一些舞弄文墨的手掌。至于躲在房间贪恋床箦的我,偶尔抬头从窗口望过去,更是自愧不如,脸上便滑过些许欣慰的笑意,像院中那株哗哗作响的核桃树,或者墙角那丛迎风晃悠的木槿。

母亲是永远的老鸟,羽毛丰盈,不疾不缓行走在我从小到大的心间。我刚能在地上趔趄而行,便习惯了跟在她身后,出则左邻右舍、田间地头,入则堂屋偏厦、厨房茅厕。一时半会不见她身影,心便发慌,像屋檐下窠巢里蜷缩的一只麻雀被陡然掀掉了瓦楞。多年后我行走他乡,母亲不再在前头,每遇痛入骨髓的跌荡,甚至不过是一场寻常醉酒,我都会在深夜的苦楚或迷糊中一遍一遍喊着“妈妈”,疼痛或晕眩似乎骤然减轻了许多。

我的良药似乎源于家传,是不折不扣的“老中医祖传秘方”。文化不高的父亲退休好些年后,在我的劝说下“闭关”一阵,写起了别字连篇的回忆录,第一篇就与他的母亲我的祖母有关。他说三岁时被清早外出放牛的祖母反锁在家里睡觉,醒来后哭着找祖母,满屋转了许久,找到后门,用墙角的扁担一下一下将头顶木栓弄开,又跌跌撞撞,独自寻遍沟渠纵横的田垄,终于见到了祖母。挤满野草的田埂上,一个欣喜,一个惊讶,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都哭了。晨露浸渍的野草被麻溪河飘过的风轻轻一抹,似乎也哭了。读到此处,我的眼前也悄然钩上了一层湿润的帘幕。

我不知从何时起,才觉出母亲确乎老了,像一株树皮嶙峋枝叶枯败的老树,再不能用阔展的羽翼替我遮蔽风雨。许多时候,我念一百遍“妈妈”也无济于事,只能自个儿咀嚼苦痛,又自个儿爬起来踽踽而行,直到走出一片平坦与空阔。而平日在乡邻与亲戚中风风火火,屡屡被请去调解纠纷、协和妯娌的母亲,已顶着了一头霜雪,满脸深深浅浅的沟壑,个头似乎也日渐萎缩。她不再串门,除了照例忙着地里泉涌般的茄子、辣椒、丝瓜、苦瓜和葱蒜,便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求拜神佛,早晚对着一盏盛满斋油的长明灯和一幅观音画像跪跪叩叩,为儿孙辈祈福,求菩萨护佑一家老少平安。

每每回到老家,在年深日久墙壁越发幽暗的窄小房间里,我除了给她几张钞币,旋即被她化作长明灯里的斋油,或偶尔陪坐一旁,听她念着近年才学会,我则一个字也不懂的经文外,我不能为她帮不上一丁点忙。

我忽然想,她已不能带我出门,我能否带她出去走走,像多年前她领着我去资水边的沙塘湾,穿行在并不繁华,却足以如奔涌的江流湿漉我眼眶与心魂的街市呢?但一想到她连我家也不去,又蓦地沮丧了。过了些日子,一张去中国作协北戴河基地疗养的表格搁在了桌上。手中的事儿正多,我犹豫着是否一定要去。一眼瞥见可带一名家属,瞬间想起了家中跪拜的母亲,于是端端正正在所带家属一栏填上了她的名字。放下笔,才给她打去电话。我决心死缠烂打,想尽办法让她答应,弟妹们那儿也先打好了招呼,请他们从旁力促。电话那头,母亲果然并无兴奋,迟疑半晌,又听了我北戴河也可敬佛的诓骗话,才勉强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不经意间,母亲又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了我的美名。表格交上去,接到了省作协组联部主任深夜的一个电话,往日并不熟稔的他将我劈头夸了半天,要旨为我是大孝子,说别人带的是妻子,唯有我带上老母亲。母亲的话题如打开了三峡的一道闸门,令他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当年刚参加工作,他便将乡村老家孤身一人的母亲接到自己逼仄的单身宿舍,在旁人的侧目里相依为命多年。他说,母亲在高寿时面含微笑,无疾而终,他这辈子已毫无遗憾。末了,他叮嘱我好好侍奉我的母亲,让北戴河的风替她添延些年寿。

遽然得了个孝子之名,我倒不很在意。北戴河的母亲能否宽心、恬然,是我时刻担心的问题。或许因了我在身边,她第一次没有半点远离老家的局促和焦虑。行沙滩,登海船,爬长城,访古隘,她兴致盎然,步履如飞,丝毫不输于我,也轻易看不出她已年近古稀。仅仅每到夕阳坠入大海的黄昏,云霞抹红了苍茫的海空,她才有些怅然,像丢了什么珍稀物件,神情冷不丁暗淡下去。我心一紧,忙借故打开话题,陪她外出散步。路边马尾松抖落的轻柔海风里,她与年幼时的我掉了个个儿,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有一句没一句拉着家常,或者听我说些作家朋友的逸闻趣事,想家的愁云很快消散而去。

似乎牵引出了许多遥远的记忆,休假的作家们都对母亲恭敬有加。平素聚餐,杯里醇厚而烈性的北京红星二锅头空去又满,都要先敬母亲,再敬我。话题也多半围绕母亲展开,一位丧母多年的上海作家,还在酒席上回忆起自己母亲的点点滴滴,眼圈里漾着酒一样的光亮。一杯烈酒仰脖倾空,他又当众认了我母亲作干娘。母亲静静感受着这一切,像北戴河风浪平静时的海面,脸上挂满微笑,额上沟壑似乎展平了不少。我也为友人们的盛谊感念着,波澜奔涌在衣衫掩饰的心间。那一晚,母亲忽然惊呼:出来八九天了!我悄然笑了。日子容易过,说明母亲舒畅、惬意,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岁月是一条河,人则是河流奔波的鱼,或荣耀或平凡,而每条鱼都有一个至仁至爱的母亲。母亲是每条鱼眼前如山挺拔的老鸟,无论儿女多大,永远走不出她的阴影。岁月就在母亲们的阴影里,淌出了生命永不寂灭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