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向暖

1、

从记事时起,余暖暖就跟爷爷奶奶住在这间临街的铺子里,这是整个镇子上最早的一条商业街,一条不宽的柏油路被终日来往的车辆碾压得坑洼不平。路的最东头就是这个镇子的小学和初中,两所学校隔路相望,每天到了上学、放学时间是这条商业街最热闹的时候,经常有背着书包的孩子钻到路两旁的商铺里,捧着五花八门的吃食欢天喜地奔跑在这条街上,一个追赶着一个,成为这条有些沉闷的老街上最动人的街景。

他们住的是一栋旧式的二层小楼,这是这条街上建的最早的一批房子。一楼被爷爷奶奶开了一个油条铺子,二楼用来居住,室内摆放的都是些老旧的家具,室外墙皮脱落,有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砖。油条铺子已经开了十几年,主要供应早餐,雷打不动的油条配豆腐脑,每天早上来店里买早餐的人络绎不绝,整个一楼常年弥漫着花生油和油条的味道,那是余暖暖脑海中对家最早的记忆。

余暖暖从未见过妈妈,爸爸在南方那座靠海的城市打工,通常只有每年春节时才能回来待几天。她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跟爸爸一起的记忆少之又少,每年短暂的几天相处父女之间也十分生疏,往往还没等跟爸爸亲昵起来,他就又背着行囊匆匆离开了。

爷爷奶奶对余暖暖很好,总是在吃穿用度上给她能力范围以内最好的。很小的时候她曾多次向他们询问过妈妈的下落,可每当提及这个,向来宠爱她的爷爷奶奶便缄默不语,后来时间久了,她逐渐明白“妈妈”是这个家中一个禁忌的话题,便也不再追问。

可孩子对妈妈的思念哪能轻易藏得住呢?在每次被班上调皮的孩子嘲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时,余暖暖回家便偷偷抹着眼泪写日记,在她用字句为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自己是有爸妈陪伴和疼爱的孩子。

他们生活的那个有些偏僻闭塞的北方小镇,几乎是被时尚潮流遗忘的角落,镇上仅有的几家服装店,款式少且高度雷同,兴致勃勃买了新衣服迎面便在街头“撞衫”的事时有发生。到了初中,正是女孩开始爱美的年龄,班上有的女生会央求父母在周末带着自己去县城买漂亮衣服,也有手巧一些的妈妈买了布料、毛线为女儿手工做一些款式别致的衣服,有时是一件淡雅的碎花连衣裙,有时是一件勾花的粗线开衫毛衣,人群中总能吸引不少赞赏的目光。只有余暖暖和班上少数几个女生一年到头穿着一眼便能辨认出来在镇上哪家店花多少钱买来的衣服,整个人都像没有秘密似的被暴露在阳光下。

2、

那日坐在余暖暖后桌的男生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瓶,洒出来的墨水喷了她一整个后背,她那件刚穿不久的粉色T恤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染得面目全非。当时正是课间,在一片哄笑声中余暖暖站起身扭头看着后桌的男生,没想到她不仅没等来一句道歉,后桌的男生反而用有些无所谓的轻蔑语气说:“墨水是我不小心打翻的,衣服我赔你就是了。你这衣服是商业街最西边那服装店买的吧,30块够了吧,多的钱不用找了!”男生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30块钱扔到桌子上。

余暖暖自然没要他的钱,扭头便哭着从教室里跑回了家。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了很久,爷爷奶奶一直站在门外不安地询问、徘徊,她在屋内不发一言,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觉得哭够了之后她打开门,把那件被弄脏了的衣服换下来,安静地放进盆里清洗。她用洗衣液、洗衣粉、香皂轮番搓了很久,后背上却还是留有一片印子怎么都洗不去。

那天深夜她起床去客厅找水喝,看到奶奶正蹲在地上使劲搓洗那件粉色T恤,奶奶背对着她,后背随着双手的用力一起一伏的。听到门响后,奶奶转过身来,慌乱地擦着手上的洗衣粉泡沫,话音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暖暖,我看你挺喜欢这件衣服的,就想帮你洗出来,就这么直接扔了……怪可惜。”

余暖暖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下来了。她无法责怪爷爷奶奶,年迈的他们已经竭尽全力给予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这么多年,为了经营好这间小小的油条铺子,他们很少能睡一个囫囵觉,每天凌晨两三点就起床忙碌,爷爷因为常年手工和面落下了严重的腰椎病,奶奶则因为常年在灶台前炸油条一双手被烫得满是伤痕。而她远在南方的爸爸,每年过年时只会给她带来五花八门的零食和文具,对于女孩子的穿衣打扮鲜少关注。

校园里的余暖暖越来越沉默,她背着书包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仿佛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在喊着寂寞。自习课或者课间时,余暖暖总是伏在桌上拿彩色铅笔在作业本上画漫画,她把脑袋里那些期许都用笔画了出来。在漫画里,她是个拥有穿不完的五颜六色漂亮裙子的小女孩,漫画代替文字成为她表达情绪的某种出口。时间久了,余暖暖的漫画竟在学校里收获了不少粉丝。

3、

初三那年,美术老师郑老师把余暖暖的漫画推荐到市里参加全市中学生漫画创作大赛,没想到一路过关斩将进入了现场决赛。老师把决赛邀请函拿给余暖暖时,她脸上却没有半点开心的笑容。从镇上到市区需要辗转坐2个多小时的车,爷爷奶奶并不一定有时间陪她前往,而衣柜里甚至没有一件能让她觉得称心如意穿着去现场参加比赛的衣服。

彼时已是深秋,路两旁的树木叶子早已枯黄半数已落尽,余暖暖的心情一如这了无生气的时节,终日被浓稠的沮丧裹挟着。可比赛终究还是要去的,在繁忙的功课之余,她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构思漫画情节,并在绘画本上不紧不慢地画上几笔。

之前她只是把入围决赛的消息告诉了爷爷奶奶,他们却比她还要开心得多。奶奶在日历上把比赛那天的日子用红色的圆珠笔特意圈了又圈,就像在紧张不安地等待某个重要节日的到来。

油条铺子的生意依旧红火,只是那段时间她发现奶奶在忙铺子里生意的同时好像也在忙着其他事情,每天晚上奶奶卧室里的灯总要亮到深夜。

比赛的日子临近,考虑到余暖暖家的实际情况,学校指派郑老师陪她一起去市里参加现场比赛。余暖暖很喜欢郑老师,她大约30多岁的样子,长得高高瘦瘦的,皮肤十分白皙,说话声音软糯糯的。最重要的是郑老师一直很认可她的漫画,曾多次在美术课上对她公开表扬,并经常送她一些漫画书,给予她一些专业的指导。

那日晚饭后,奶奶拿出一件草绿色的长款针织毛衣,拿在手里十分厚实柔软。这是奶奶熬夜近半个月亲手织出来的,每一粒扣子都被用心勾成了花瓣的形状,余暖暖十分喜欢这独一无二的美丽与温暖。“暖暖,奶奶年纪大了眼睛花,有些针脚可能织得不是太好,但这是奶奶的一片心意,希望你能喜欢。”奶奶笑意盈盈地说。

余暖暖把脸深深埋在毛衣里,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暖意。这股暖意与刚刚下肚的排骨汤的温热汇合到一起,让她觉得安宁、妥帖,被满满当当的安全感包围着,她噙住眼泪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奶奶。”

4、

决赛现场设在市教育局的报告厅,现场还安排了网络直播。那是余暖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签完名到抽座次号时她有些紧张,手心里沁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她抽到的是4号,座位在第一排最靠近直播机位的地方。

现场共有20位选手,可大家带来的亲友团却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厅,与那些家在市区动辄便带十几人亲友团的选手不同,余暖暖的亲友团只有郑老师一个人。但在比赛开始前在看到郑老师朝她比出“加油”的手势时,她身上的不自信一扫而空,浑身充满了力量。

现场命题是“温暖的时刻”,选手在规定的3个小时内,围绕这一主题进行自由创作。对于当时只有15岁的余暖暖来说,那是她人生中过得最快的3个小时,审题、构思、落笔、构图、上色,她心间似乎一直有一只钟表在“滴答滴答”走个不停。

在余暖暖脑海中温暖的时刻有很多,暴雨如注的夏日擎着雨伞等在校门口的爷爷,哈气成冰的冬天早上爷爷从灶膛里掏出的烤地瓜,深夜奶奶在灯下为她熬夜织完的那件暖暖的毛衣,郑老师偷偷夹在她绘画本里的一张张写满鼓励话语的纸条……以前她总是觉得自己是被上天抛弃的小孩,别人都有爸妈的呵护疼爱,可这些蜿蜒而至的温暖让她知道自己也是被很多人珍视的宝贝。现场创作完成的那一刻,缠在她心底的那个结好像一下子被解开了。

余暖暖现场创作的作品《遇暖》获得第二名,成为全场两个一等奖之一。上台领奖时,余暖暖笑得自信大方,在郑老师为她拍下的照片里,她和她身上那件草绿色的长款毛衣煞是好看。

返回小镇之前,余暖暖央求郑老师帮她拍了几张她在城市街头的照片,她有些羞赧地说希望带回去给爷爷奶奶看看。

5、

后来的日子变得飞快。余暖暖在中考中拿了一个不错的成绩,并凭借在美术方面的特长收到了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伸出的橄榄枝。

油条铺子生意依旧红火,只是老街被纳入了拆迁的范围,爷爷奶奶去市区余暖暖就读的高中附近寻了一间合适的铺子卖油条,既能继续做这份讨生活的营生,也能多陪陪孙女。一想到要离开这里,爷爷奶奶十分不舍,好像打了个盹儿的功夫大半生竟已掀过去了。搬家的时候,那些跟随了他们很多年的老物件,实在不好带走的,他们咬咬牙就扔掉了。

高考之后填报志愿时,余暖暖一心想去南方那座靠海的城市,因为爸爸在那里。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他们辛劳了大半生,她想把他们一起带过去,这样他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在前往南方那座城市的列车上,奶奶终于为她拨开了多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团,关于她生母撇下他们父女远走的真相,与她这些年零星从别人口中听到的版本大致相同。她心头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开始尝试体谅这些年爷爷奶奶和爸爸在这件事上的守口如瓶。他们独自咽下了许多苦涩的音符,只因为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努力为爱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千疮百孔的人生和生命中的暗黑深渊。

列车依旧轰隆隆地向前开着,18岁的她对人生有无限的热情和期待,车窗外天色青白,日光和煦,今后的人生会有纷至沓来的无数可能性。爷爷奶奶在一旁酣睡,手机屏幕亮起,是爸爸发来的信息:“我已到出站口等你们。”列车到站的提示音适时响起,她轻轻叫醒爷爷奶奶,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一点点挪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