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李泽厚: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编者按]美国当地时间2021年11月2日早7时,着名哲学家、美学家李泽厚在美国科罗拉多逝世,享年91周岁。李泽厚生于1930年,上世纪80年代出版《美的历程》《中国美学史》《中国思想史论》等书,这些书是许多人的美学启蒙读物。

本刊特转发一篇旧文,以表纪念。

李泽厚在北京的家位于北京城的中心,紧邻王府井的胡同中一栋高楼,约50平方米的小套房。从东边窗口望出去,是美术馆端端正正的小广场;探出身子往南看,是景山公园林木掩映的楼阁。转到西边的阳台,能看见天安门和前门巍峨的檐角。窗台下,一溜儿摆放着红色的桃子、黄色的橘子,给白色的阳台镶了一道彩边。

这些老北京的景致,是他用位于北京西郊皂君庙、面积相当于现在两倍的房子换来的。“住在这里才是真正住在北京了。”他露出满足的笑。

在北京时,他仍然固执地坚持一些看起来是怪癖的习惯:坚持穿睡衣待客,即使是面对镜头也不换装。据说他访问日本时,住和式的传统房子,必穿拖鞋走在不许穿拖鞋的榻榻米上,要不然说不舒服。他的朋友何兆武说他是“湖南骡子,倔”,因为这份倔强,所以在百废待兴的80年代,最终是他站在那里,为年轻人打开一扇走出荒芜的大门。“他的确有自己新的见解。”何兆武对记者说。

从学生到学者,李泽厚说自己的经历相当简单,但波折不少。有的是少年成名带来的人际压力,有的是学术之争导致的疏远,还有遭受饥饿、劳累等多种磨难的时代,以及A型血自闭悲观的特质,造成他比较抑郁和孤独的性格。

2009年9月9日,在翠花胡同给他拍完照,天色近晚。挥手道别后,他一个人沿着胡同,穿过马路和街心花园,走入地下通道。老年人的背影总容易显得单调孤独。2002年的时候,他的朋友说他走路顾盼自雄,他说,没有,我是踽踽独行。

因为孤独,所以他能看清中国社会的一些现实问题。他给了记者一张粉色的纸笺,说上面的话可以代表他的观点: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底事——龚自珍。”

青年李泽厚:穷困、激情

1945秋,李泽厚初中毕业,考上了当时湖南最着名的省立一中。因为没钱入学,只好进了吃饭也有公费补助的省立第一师范。贫困是李泽厚不完美的青春年代的一个烙印,一直持续了他整个学生时代。“家道中落,没有饭吃的那种种痛苦,你是不能体会的。”他对记者说。

所幸他天性聪明,一路入读的都是名校。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有名但很保守,国民党党棍做校长。当时进步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学校里却没什么进步气氛,连《大公报》都不让看。“但是书店还可以看到一些,比如斯诺的《西行漫记》,马克思本人的着作。我只好每星期天过河,去城里的书店站一整天。”李泽厚对记者回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比被动灌输的东西印象要深得多。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烦琐的东西,恐怕都应追溯到自己那个穷困、认真、广泛阅读的青年时期。”李泽厚确实信奉了马克思主义,这在学风保守的学校是一个异类。“全班就我一个人倾向进步,后来被学校拉进黑名单,还突击检查我,不过我事先把书藏好了。我还一直想加入共产党,当时湖南大学就有地下党,后来因为母亲死了要奔丧,等回来以后再找这个人,就找不到了。可能他们也不会接收我,我当时太高调了,周围人都以为我是共产党,连我弟弟都这么以为。”

“我当时也是不要命的。去送毛泽东的一个文稿,街道上真是军警林立,我把文稿藏在鞋垫下面。所以我对一些学生说,不怕死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怕死过,但那不解决问题。”这是李泽厚一生中和政治以及“主义”最亲近的时刻。“当时我们毕业时有个小册子,每个人写几句话。有个同学居然记得我写的那句话:‘不是血淋淋的斗争,就是死亡。敬录KM语赠别本班同学。'KM就是Karl Marx(马克思)。”

1950年,李泽厚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新中国刚成立,就开始抗美援朝,李泽厚还是满怀激情在系里作讲演,但他对入党的态度却有改变。“我的确接受马克思主义比较早,就看不起很多人。解放后我看到一些人入团、入党太容易了,就是积极一点啊,表现好啊,他们不是真的信仰。入党是要真的信仰,你要献出你自己。”

穷困一直折磨着他。“记得我那时只能买零星的活页纸,硬本没用过。甚至有时连牙膏也不买,用盐刷牙。把那几元钱积存下来,寄给正在上中学、父母双亡的堂妹。我得了肺结核,一些活动不能参加,就把更多时间放在读书和写文章上。”

李泽厚于是独住在楼顶的一间阁楼里读书。阁楼光线极暗,白天也要开灯。1958年出版的《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一书,基本上是那时写成的初稿。他利用藏书极为丰富的北大图书馆翻阅、抄录了许多原始资料。“有的年轻人看我现在写文章很快,以为这是天分,其实我是下过笨工夫的。”李泽厚说。